……
“善美，该起床了。”
姐姐的呼喊声如往常一般响起，汐昭祉不情愿的掀起眼帘，眯着缝看床边的女孩。
汐赜云穿着一身上国子监学生的学生样，简衣装束，简单发型，可这容貌，任谁见了都会道一句——“布衣素钗难掩国色”。
她与汐昭祉，除了装束和性别不一样，其余如样貌、身高、身材都是十分相似的。他们是龙凤胎，今年，二人皆十五岁。
汐昭祉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他想起来，今天是阿姐上学的日子。
她假扮他去上学，他假扮她在家学琴棋书画。每天调换一次身份，第二天调换回来，再融合信息以防露馅，这么多年，一直顺风顺水的过来了。
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熟事，从七岁汐昭祉上学开始，他们就一直如此着。
汐昭祉一边掀被子下床，一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汐赜云替他叠被，推着他赶紧去洗漱。
汐昭祉在那边洗脸，忽然想起什么，手中还拧着毛衣，扭头对那边的汐赜云道：“阿姐，我昨日交了个朋友，他是燕王的儿子，叫封确，字明澈，我们聊的很浅，他也不关心别人的私事。”
汐昭祉掰了掰手指，嘴里念叨：“他今年也十五，不学无术、不爱读书、喜欢打架，本来是去当太子伴读的，可是因为一些事情被赶了出来。君上让他在这里陶冶情操，不要总带着太子去掏鸟蛋，太子今年也已经十一了，君上免了他的玩乐，催促他学些君王之术也是情理之中。”
说着，他用毛巾盖住脸上，热气哈在皮肤里，洗去了困意。
汐赜云“嗯”了一声，已经叠好了被褥，她走到桌边，坐在椅子上，开始她的简单报告：“昨日我来了葵水。”
毛巾突然掉落在盆中，汐昭祉浑身僵住，一点一点扭过身子，不可置信道：“啊？”
汐赜云平静道：“昨日表姐来玩，她发现告诉我的，我告诉她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父母。”
汐昭祉皱眉：“可要用那个什么……不是还要和母亲说，不然谁给你准备？”
汐赜云道：“无妨，秀秀会给我准备的。”
秀秀是她的贴身丫鬟，也是他们二人奶母秋娘唯一的女儿。
汐昭祉点头，转身去衣柜里选衣服。
因为需要交换身份的事，除了秋娘和秀秀可以服侍他们二人左右，其余人不得近身。这也是他们与爹娘说好的，但爹娘并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
这世上，包括爹娘在内，他们最信任的人就是秀秀和秋娘，因为比起别人总带着利益算计，只有这母女俩是纯粹的替他们着想。
汐赜云看他准备穿低领的襦裙，立马道：“穿那件黄色的。”
“啊？”汐昭祉看了眼黄色衣衫，不愿道，“阿姐，现在是夏季，这黄色领子这么高，很热的。”
汐赜云神情严肃起来：“你现在的喉结已经有苗头了，防止以后遗忘了这一点，从今日起，我们只穿高领的衣服，要是有人问，就说脖子上长了颗很大的黑痣，不好看，需要遮蔽。”
汐昭祉闻言摸摸脖子，他到底没有想到这个，还是阿姐心思细腻。他笑道：“知道了，不会忘的。”
房门从外被人敲了敲，一道成熟的女声传进，道：“善妒善美，时间不早了，快去和夫人老爷请安吧。”
汐昭祉快步走到屏风后，朝外大声说道：“知道了！马上！”
汐赜云嘴角噙着浅笑，她虽然与汐昭祉一般大，莫过早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一小会，可是稚嫩的面庞却是比汐昭祉多了些稳重。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会因为一些不定的因素而无法简单遮掩他们的区别，有生理，也有心理。届时，他们身份互换的生活，就不得不必须终止结束。
汐赜云想到这，嘴角的浅笑慢慢散去，她抬头看向门扇缝中的外面，望着不远处的秋千，陷入了沉思。
汐昭祉很快换好出来，整理着不适的领子，蹙眉道：“阿姐，好难受。”
汐赜云依旧平静道：“习惯就好了。不需要太久。好了，走吧。”
言罢，她走到门边，伸手打开，冉冉升起的太阳延伸而来的光毫无保留倾泄而下。
汐赜云在前，先行一步跨出门槛，走到了青天白日之中，她回头等汐昭祉。
后者边整理衣服，边朝外走，红木浮雕替他掩去部分烈日，可也无法掩去本身雕刻的痕迹，那些斑驳化成光束侵袭他全身，恍惚间，他仿佛成了无数颗粒中的虚影。
汐赜云看着这个与自己容貌九分相似的弟弟，已经不同与小时候照镜子一样看着对方，现在的他们，越长越有了不同……
其实本身也没有多么相同，只是从小在旁人的话语下，总是会说他们之间的相似处，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以为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
但现在，他们长大了，对自己的认识更清晰了。
汐赜云敛下目光，转身，道：“快走吧。”
她该把二人的身份重归原位了，小时候的一时之念，没想到成了一段离奇的经历，她还能奢望什么呢。汐赜云这么想。
可想法是会变得。
这一年，盛国故意滋事，在边城欺压灵国百姓，战事挑起。
一年后，灵国与盛国的战事终于以攻克两座城池胜利归来。
班师回朝的过程中，一封信件快马加鞭传来，在早朝时交由君王启封。
信封只有言简意赅的一段话——
有女沐天歌，于大将军战场意外身死后，聚拢军心，重新指挥战事，今日成就皆因她而得；我朝从未有女子有此作为，可事实如此，尔等愚夫兵众皆目睹，还请君上定夺军功！
穆熙华很快扫完，将信封递给一旁的宫人宣读。
此一读，朝堂哗众，其中一人激动站出来，几乎跑殿前，道：“禀君上！臣、户部侍郎莲海宴的夫人也叫沐天歌，在她诞下一女五年后失踪不见，如今已是第六年，不知信封上的女子是否与她是同一人，还请君上届时，容许臣远远观望一眼，以此解臣心结！”
他“噗通”一声跪拜在地，笏板脱离了颤抖的双手，这位发间隐有几根白发的男子俯身偷偷抹泪抽泣。
穆熙华叹了口气，跨下台阶，走到莲海宴身前，弯腰扶起他，道：“允了。”
就这样，沐天歌回京之后，君上举办了隆重的庆典，因她当时着了一身红衣，气质如出水芙蓉，故受封她为赤莲将军。
至于她认亲一事，当时并没有这个过程，也未曾传出有认亲一事，传出来的，只有灵国的女将军赤莲将军的威号以及她的战绩故事。
也是那一次，汐赜云的想法变了，在她的心里变得很复杂。
——
灵雎五十四年，十五岁的汐赜云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里，开始了人生道路上一个混乱的思考。
她以月光华照为灯，伏案在前，神情纠结痛苦。
终于还是到了她最期待，也是最不愿面对的时刻。
她的内心无比忐忑。
古人圣贤的话在她耳边如狂风骤雨般呼啸而过，女子的规训，男子的抱负。
自己的这几年光阴，在她的认识里，已经算是前所未闻了，虽然灵国没有亓国那样对女子万般严苛，可也不代表她们就一定可以这么做。
她用汐昭祉的身份读了几年书，多少也知道一些道理，但成见在她身躯里扎根生长，潜意识里，她还是觉得不可以。
汐赜云的思绪万千，她开始分不清自己的路——到底是汐昭祉的路，还是汐赜云的路。
可她面前只有这一条路，或许说，她只看中了这条路。别的路配不上她的野心和才华，只有这个路口，才能看到她所希翼的未来。
但是，如果选择这条路，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身份，谁能接受一个惯养在深宅的女子去朝前指点江山，不可能的，一个沐天歌可以，可不能再有第二个出现，否则那些老家伙嗅到了危险的信号，将来，就不会再有第三个。
她最熟悉的身份就是汐昭祉，可这不只是一个身份，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是自己的弟弟。
所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应该怎么办。
她的目光凝固在一个物体上，至于是什么，根本没有仔细看，只是目光需要一个承载的物体而随意搭的。
汐赜云的不再去刻意想些什么，她放空自己，任由杂七杂八的想法、声音、念头交缠在一起。
她好像成了一个旁观者，观看自己糟糕的心思，观看自己过去的人生。
作为旁观者的汐赜云听到了一出很长很长的话，如果让她回忆，其实是一片空白，唯有那声音徘徊在身躯内部，乱七八糟，却渐渐引出了她的思绪——
“事实证明，一个不具备狠辣特性的人，往往会给自己找太多的麻烦，也往往会浪费时间。”
“一个念头可以被坚定的选择，对于优柔寡断的人来说，一定是被逼上绝路后的反抗。”
“换个说法，如果一辈子是一本书，翻阅的人是自己，而你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就是书中的人物，那么你能读到的，也仅仅是一个人突然的决定、突然的改变、突然的愤怒、突然的反抗、命运突然的转折、迎接一个既定的结果。”
“因为你会事先知道她的身份给她带来多大的阻碍，她的性格给她带来多少悲哀，你会知道开头和结尾，所以你不会知道她在做出一个决定、一个改变、一个愤怒、一个反抗时，内心经历了多少波涛汹涌，不知道她经历命运转折和迎接结果时的真实情绪。”
“你可能会看到一个人幸福的一生，却不知道她为此舍去了什么而得来的；你可能会看到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却不知道她如何从一个爱哭的人转变成这样；你可能会看到一个人利用别人得来自己的利益，却不知道她那些人之前如何对待她……除非她说出来。”
“而当你真的成了那个书中的人物，去一步步走她的人生，体会她的感受、她的情感、她的情绪，届时，你不会觉得她可恨或者无辜。人对自己，总是带着宽容和伤害，所以，人本身存在，就是公平的。”
“任何站在事发之后，站在局外的人，都没有资格通过已经成为过去灾难推测好坏，推断公平正义。”
“难道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那些不想干人的感受？难道活在世界上就是为了接受四面八方的审判！难道我一辈子只能做不想做的事！”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不可以毫无顾忌！凭什么我要这么为难！”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可以做！我可以去做！我可以！我能做到！我能做到！”
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汐赜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走来，她披了一件薄衣，似乎很慌张，不知道在担忧什么，一步不停地赶来，最终停在了自己眼前。
“善妒，你怎么了？”秀秀担忧问她，呼唤着她的乳名，“一直坐着，纹丝不动的，是做噩梦了吗？”
汐赜云仰头，她应该先让秀秀进来的，但是此刻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也倔强地不肯说。
秀秀俯身，小心查探她的情绪，目光中的担忧刺痛了汐赜云的心防。
汐赜云开口：“秀秀，你今年多大了？”
秀秀笑道：“十八啦。”
汐赜云问：“十八啊……没想过终身大事吗？”
秀秀道：“有啊，等善妒善美长大成人，我就准备和娘用积蓄开一家鞋铺，以后做小本生意也算开心啊。”
汐赜云愣住，似是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她犹豫道：“终身大事……我是说婚姻大事，秀秀没想过？”
秀秀了然笑道：“婚姻大事不是终身大事啊，这世上没有什么大事，都是小事，死了之后其实都没事。”
汐赜云被她爽快的话给惊到了，不敢相信道：“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对啊。”秀秀靠在窗边，手指划出一扎，“寿命就这么长，短短的，不就活着这点事嘛，也没什么，好好的、开心的活下去呗。”
好好的、开心的活下去。
汐赜云呆呆地想：那要不……我不想着做官了？放弃？
秀秀看她瞪大眼睛木讷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道：“我的好善妒啊！你怎么开始优柔寡断起来了，你可是善妒呐！老爷夫人取乳名的时候可是说：妒为果断刚毅之意，善妒者，自然是善于果断刚毅的人了！快别多多想了，想做什么，去做了才知道会如何啊！”
汐赜云紧张道：“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秀秀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善妒要做的就可以了。”
汐赜云：“做的坏事怎么办？”
秀秀：“天都能捅出洞来嘛？”
汐赜云：“没有。”
秀秀：“那就没事了。”
汐赜云：“可如果没人看好怎么办？”
秀秀：“那就不需要别人的看好。”
汐赜云心中一动，望着月色下的秀秀，半晌后，心中松动，笑道：“可我不想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