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至白日正午。
与白时不欢而散后,唐珂并没有在外面过多停留。
那个男人绝望的眼神还有白时那番冷得像冰碴子的话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舔舐那些正在崩塌的信念所留下的伤口。
于是她几乎是逃似的独自一人提前回到了客栈那间属于自己的狭小而简陋的客房。
阳光透过窗棂,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光柱却丝毫驱散不了她内心的阴霾,她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凳上,双手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肩膀微微颤抖着。
怎么会这样?
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马捕头,那个看起来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口口声声要剿灭山贼,为民除害的官府代表怎么可能是个与匪寇勾结,收受贿赂,鱼肉百姓的败类?
可那个被青石寨和官府双重压榨,家破人亡的老人泣血的控诉还有白时看似无意间透露的那些土特产……一桩桩,一件件,像是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无情地砸碎了她心中那座用信任和正义堆砌起来的堡垒。
她想起自己离家时的模样。
那时候她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怀揣着满腔的热血和对江湖不切实际的憧憬,她还偷偷藏了几本最喜欢的话本,里面描写的都是些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故事。
那些大侠们,一柄长剑,一壶烈酒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于危难之际救万民于水火,那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豪迈?
她以为江湖就该是那样,黑白分明,正邪对立,她以为自己只要像话本里的大侠一样凭借一腔热血和手中之剑就能扫平这世间的不公,就能让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看到希望。
可现实呢?
现实是肮脏的巷陌,是鬼鬼祟祟的交易,是麻木绝望的眼神,是官匪一家亲的龌龊传闻。
巨大的反差像一个无情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信念,那个她不惜忤逆家人离家出走也要追寻的侠义之道也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有些可笑。
愤怒吗?当然愤怒。
她愤怒于马捕头的虚伪,愤怒于青石寨的残暴,愤怒于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
但心底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她猛地抬起头,从随身的行囊里翻出那几本被她视若珍宝的话本。
话本书页已经有些卷边,封面上印着的那些仗剑江湖,睥睨天下的大侠图画,此刻看来却充满了讽刺。
剑胆琴心录,七星豪侠传,风尘奇侠……这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名字和故事现在只让她觉得荒谬。
她随手拿起一本胡乱地翻了几页,那些描绘侠客们如何轻松写意地惩奸除恶,救苦救难的文字此时却蹦出来嘲笑她的天真和无知。
啪!
她猛地将话本摔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这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真正的江湖,根本不是这个样子!根本就不该是这样的!根本就不能是这样的……
她站起身,烦躁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最终她走到窗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望向外面的街道。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街上的行人不多,大多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表情,偶尔有几个孩童在街边追逐打闹却也很快被自家大人拉了回去,像是这阳光之下潜藏着什么看不见的危险。
她看到一个挑着担子卖零碎杂货的小贩,在经过一个挂着官府差役腰牌的衙役身旁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步。
她看到几个坐在茶馆门口闲聊的镇民在看到远处走来的几个穿着体面的人时立刻噤声垂下了头。
恐惧,压抑,麻木……这就是青石镇百姓的常态吗?
生活在官匪的双重阴影下,他们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将恐惧深埋心底,只求能苟活下去。
这一刻,唐珂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那个被她挂在嘴边,写在纸上的‘侠’字究竟有多么沉重。
它不仅仅是话本里的快意恩仇,不仅仅是刀光剑影的浪漫传说,它更该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一种在黑暗中点燃希望的勇气。
可是,自己有这个能力吗?有这份担当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虽然因为练了几个月的基础剑法而生出了一些薄茧但依旧稚嫩。
她的武功或许连下九流走江湖的人的门槛都摸不到,恐怕连一个稍微强壮些的山贼都打不过而她的阅历更是浅薄得像一张白纸,轻易就被现实戳穿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己……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凭着这三脚猫的功夫,凭着这一腔被现实打击得七零八落的热血?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离家出走的真正目的,究竟是真的为了行侠仗义,为了心中的那份正义感?还是……仅仅是为了逃避家中那沉闷乏味的生活,为了满足自己对那个虚构的,浪漫的江湖世界的向往?
但如果连自己的初衷都变得可疑,那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迷茫和自我怀疑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客栈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呵斥和哭喊。
“臭要饭的,敢挡你爷爷的路?还不快滚开?!”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小人不是故意的……”
“少废话!这车上的东西我看不错,就当充公了。”
“别啊!大爷!这是小人全家的口粮啊!求求您高抬贵手……”
唐珂心头一紧,立刻向下望去。
只见客栈门口的街道上,两个穿着衙役服饰的汉子正拦住了一个推着独轮车,车上装着几袋粮食的瘦弱老农。
其中一个衙役凶神恶煞地踢翻了老农的独轮车,白花花的粮食撒了一地,另一个衙役则狞笑着,伸手就要去抢夺老农死死护住的一个小钱袋。
老农跪在地上,涕泪横流,不停地磕头求饶,而那两个衙役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地推搡辱骂。
周围有几个镇民远远的看着却没人敢上前阻止,脸上都带着恐惧和冷漠。
是他们!这些披着官皮的豺狼!
唐珂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顶,愤怒压倒了迷茫和恐惧。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去拔腰间的剑,但当手刚碰到剑柄,她又不禁犹豫了。
拔剑?然后呢?像话本里的大侠一样,冲上去将这两个恶吏打翻在地?然后呢?引来更多的衙役甚至惊动马捕头?以自己这点微末的本事恐怕不仅救不了人就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白时那句“这事到头上啊,假如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谈什么除暴安良?”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可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行凶吗?
唐珂死死咬着嘴唇,内心激烈地挣扎着。
最终,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战胜了理智和恐惧。
她绝不能坐视不管!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房门冲下了楼梯跑到了客栈门口。
这一次她没有拔剑,她记得那些话本里也写过,有些时候理比力更重要。
“住手!”她大声喊道,“朗朗乾坤之下你们身为朝廷公差,怎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财,欺压良善?!”
那两个衙役被这突如其来的娇喝声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到是一个模样俏丽但穿着普通的年轻少女,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不屑和淫邪的笑容。
“哟?哪里来的小娘子也敢来管你爷爷们的闲事?”踢翻独轮车的那个衙役上下打量着唐珂,语气轻佻,“毛都没长齐就开始学人出来管闲事?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块儿抓回衙门去尝尝板子!”
另一个衙役嘿嘿笑道:“小娘子,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是这穷乡僻壤的人啊,是不是跟哪个野汉子私奔出来的?要不要哥哥们帮你找个好去处啊?”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唐珂气得浑身发抖,俏脸通红。
她强忍着拔剑的冲动,继续试图讲道理:“你们,你们这样做,难道就不怕王法吗?就不怕朝廷追究吗?”
“王法?哈哈哈!”那两个衙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捧腹大笑起来,“在这青石镇,我们哥俩就是王法!朝廷?天高皇帝远,管得着我们吗?我劝你还是识相点赶紧滚蛋!不然——”
说着,其中一个衙役就不耐烦地伸出手,想要推搡唐珂。
唐珂再也忍不住了,讲道理根本行不通,这些败类根本就是一群没有人性的畜生。
她眼中怒火燃烧,体内的气血一阵翻涌,握着剑柄的手就要发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那两个衙役身后。
那道身影快得不可思议,仿佛是从空气中突然浮现出来的一般,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宽檐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
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那戴斗笠的人双手快如闪电般探出,手指在那两个衙役的肋下和背后几个隐蔽的穴位上疾点了几下。
“呃……”“你……”
那两个原本嚣张无比的衙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身体如同木雕泥塑般保持着推搡和狞笑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原地,只有眼珠子还能惊恐地转动,却连一个字都再喊不出来。
点穴手法,而且十分精准,十分迅捷的点穴手法。
唐珂惊呆了。
那戴斗笠的人做完这一切,对着那两个被定住的衙役低不可闻地嗤了一声,充满了不屑。
随即他身形一晃,再次化作一道几乎无法捕捉的青影,几个闪烁便消失在了街角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烟火气。
街道上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那跪在地上的老农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惊恐的看了看那两个如同雕像般的衙役又看了看那人消失的方向连滚带爬地收拾起地上散落的粮食,也顾不上独轮车了,抱着钱袋和半袋粮食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周围围观的镇民们也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旋即又赶紧闭上嘴,生怕惹祸上身,纷纷缩着脖子散去了。
只有唐珂还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保持着滑稽姿势的衙役,心中百感交集。
刚才那个是铃吗?一定是他,那种鬼魅般的身法,那种精准的点穴技巧,除了传说中的铃还能有谁?
他没有像话本里的大侠那样,跳出来与恶势力大战三百回合,也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他只是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用最有效,最直接的方式解决了麻烦然后悄然离去,深藏功与名。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侠?
不是非要轰轰烈烈,不是非要万众瞩目,有时候只是在黑暗中默默地伸出援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保护那些无力反抗的弱小。
唐珂的心中对那个神秘的铃生出了更深的敬佩和向往,与此同时一种更深的自我怀疑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她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
她默默地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回客栈,回到那间充满灰尘味道的房间,失魂落魄的坐在桌边望着窗外,久久无语。
直到黄昏时分白时慢悠悠的晃回客栈想去看看唐珂情况,一推开门就看到唐珂坐在桌前发呆,眼神空洞,神情落寞,活像是一朵被风雨打蔫了的花。
白时挑了挑眉,心里嘀咕:这傻姑娘受打击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