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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霞楼

幽暗

作品:双虹  |  分类:其他小说  |  作者:青山有姝

    贵州某天坑

    “砰——”

    一声闷响,打破一夜寂静,夜间外出觅食的蝙蝠,将贵州泡花树的果实带入坑底。

    …………

    2030年春

    过去数年,春天来了又走,天坑底部的泡花树死的死,枯的枯,唯有南边的一颗长得还算精神,在阳光很少眷顾的地方,它半死不活,它挣扎向上。

    三月末,阳光带走冬日的最后一丝冷冽,光束穿过层层的植被,像是水洗过无数次的丝缎,温和的熨贴着万物的肌理。

    阳光从狭窄的坑口斜射进来。

    坑壁被藤本、蕨类、苔藓类植被覆盖,坑口边缘向阳处生长着的簇簇火棘,正开着白奶色的小花,待到秋日果实成熟时,鲜红亮丽如燎原星火,成株结实可达上千粒,是许多生物的口粮。

    从坑底向上看,坑壁陡峭,裸露的部分岩石层层叠叠,是曾被水流侵蚀过的痕迹。

    坑口草木葱茏,藤蔓纠缠,野花星点,有着无尽的生机。

    斜射进坑底的光束越往下越朦胧,就算是阳光这样高能量的物质,到了坑底,尽也显得十分微弱了。

    这点光究竟能给幽暗的坑底带来多少生机,赵南隅不知道。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蜷坐在坑壁边的少年轻声打破了寂静,明明是疑问句,却因为太过平静的语调,显出几分笃定来。

    “我们永远不会真正死亡。”老教授语调平和,并没有看他,眼神有些虚化,仿佛看淡了一切,有种超然物外的平静。

    教授的目光从少年的脸庞,滑到地宝兰宽阔的叶片上,幻想着六七月花期时,它会有着独特的下垂着的花莛,就像哺乳类动物喂奶时垂下的头颅,这是大自然对繁衍的敬畏。

    目光滑向幽深的暗河入口,那是阳光不曾照耀过的地方。

    “不会吗?”这一次少年发问的语气有些急切,倒显出几分求知的真诚来。

    教授没有回答,递给少年一株植物,它有着淡紫色小花、阔椭圆形叶片,一点晶莹的水珠还挂在叶片和茎干上。

    “卵叶报春。”赵南隅凝视着脆弱的植株,他听见水滴在暗河上,嘀嗒声在狭窄的洞穴里回荡,混着风吹动叶片的声音,有种空灵的静谧。

    赵南隅想或许自己等不到答案了。

    沉默像一张新生的蛛网,将教授的臂弯和少年的肩头粘连起来。

    教授的眼前开始出现暗红色的光斑,接着是耳鸣和尖锐的冷,这令教授意识到沉默的苍白。

    教授于是抓住了少年的手,颤抖着将之从少年的膝盖按向地面。手陷在湿冷的泥里,赵南隅微微用力曲起手指,是潮气黏腻的触感。

    蛛网开始断裂,两人的目光粘在那株报春上。

    教授的声音有些艰涩,“如果我们能离开这,就把它养在实验室里。如果不能,我们的血肉就是它的养料。如果它最终没能在这里活下去,那么桫椤、灯芯草,或者是地衣,我们总能帮到些什么,再不济,我们的血肉被昆虫、蝙蝠啃噬,我们的鲜血滲进泥土里,流进暗河里,滋养着微生物、盲鱼……”

    教授的瞳孔开始涣散,光变得更加朦胧,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总之,我们有无数种办法,得以生命的延续。”

    沉默,蜘蛛开始修补断裂的网……

    “所以,我的父母也是这样子吗?”

    这一次不论少年的发问是平静或急切,都没有人回答他了。

    “扑通——”蛛网强韧到可以猎虫的时候,赵南隅听见暗河深处的声音,他想应该是有什么生物跃入了暗河,然后他的余光瞥到了一抹彩色,那抹鲜亮的色彩只在水面停留了一刹,很快消失不见。

    或许还是个很漂亮的小家伙,赵南隅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深想了。

    ***

    坑口。

    阳光穿过层层的叶,波光点点,彩蝶在奶白色的火棘花边打转。

    镜头拉近,是一只绿尾大蚕蛾,翅面是很漂亮的粉绿色,淡嫣红的尾突细长。

    蝶翅翻飞,镜头缓移,只见画面中心有一人抬手,绿尾蛾轻点指尖,而画面外又飞来一只红尾蛾,落在此人腕间,翅面鳞粉微闪,停留几秒后两只蛾子作伴飞远。

    那人的目光追了一会蛾子,很快,蛾子飞出了视线,一双难掩快乐的眼睛温柔地看向镜头,乌黑的瞳孔很亮,似山涧清泉浸过的黑曜石,眼睑弯成月牙,清朗人声响起。

    “大家好,我是许杲杲!”

    “感谢大家收看微型纪录片《追寻自然之色》,该片由我全程出镜并担任调色工作,共分七集,以彩虹七色为七个主题,我将带你们前往世界各地,寻找最极致的色彩,感受自然调色师的无穷魅力。”

    “今天我将前往青色的隐秘之境——贵州天坑。贵州天坑群是喀斯特地貌形成的自然奇观,航拍镜头下的天坑,如镶嵌在绿色山脉中的巨型翡翠,坑壁植被层叠,坑底云雾缭绕。现在我就站在未经开发的一座天坑的边缘,往下望去是深浅不一的青绿色,美不胜收。”

    许杲杲今天穿了见嫣红色的外套,远远望去,是一片青绿中的一抹姝色,许杲杲微微整了一下衣襟,徐徐开口:“青色,是中国古典传统色,与嫣红互补,正所谓万绿从中一点红,这是春日大自然中的一对经典配色。”

    说完许杲杲眨着眼睛笑起来,露出漂亮的颊廊,他的念白字正腔圆,音色清脆,很容易让人静下心。

    许杲杲是快要毕业的美院学生,色感极佳,什么颜色都能调的分毫不差,但其绘画作品虽美却总缺了点灵气,便想着出来游历一下名山大川,感受自然的美。

    刚好发小雁寒热衷摄影,两人一搭二就,请了初出茅庐的纪录片导演也枝,一头热血的来到了贵州,许杲杲本来只做幕后调色工作,平时好跟着拍摄团队采采风,找找创作灵感。

    当时他们团队几个还没碰面,也枝提前找了几个演员,却都觉得不合适,她觉得合适的又请不来,本来都打算不要出镜演员了。

    可也枝一见到许杲杲,听他说了句打招呼的话,便立刻拍板定了他出镜。

    这也难怪,许杲杲生了张菩萨面,白玉般的肌肤,朗眉星目,鼻骨高挺而细巧,唇珠饱满,面部留白恰到好处,不笑的时候稍显疏离,是皎皎天上月,笑起来则如春日朝霞,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这样的人就是不着寸缕也不会让人生出亵渎的心思,只会让人赞叹女娲娘娘的妙手,把这样的人往大自然里那么一放,不论怎么打扮都不显突兀,就像是天地之间自然孕育出的瑰宝。

    许杲杲本不想出镜,可他表里如一,生得是菩萨相,心也是菩萨心,最受不得央求,也枝只略略劝了他几句,许杲杲就被一句“我需要你,我们的纪录片需要你。”给说服。

    许杲杲看着柔和,但骨子里是个能扛事的,既然答应了,就要尽全力做到最好,出发前,许杲杲加强了锻炼,翻烂了剧本,又精心搭配了对应场景的服装,还每天对着镜子练上半小时的表情管理。

    也枝在镜头后面看着,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美人配美景,好一出人与自然的生动篇章,这样有天赋又努力的美人,配上自然界美丽的奇观,让她的创作欲空前高涨。

    整个团队都各司其职,斗志昂扬。

    雁寒扛着摄像机缓缓后退,镜头拉远,许杲杲几步走到天坑边缘,劲腰长腿,步伐利落,短短几步路走得颇具美感。

    只见许杲杲利落地从天坑边缘跳下,绳索缓降,在快要看不见坑口的火棘花丛时,他抬起头,微侧过脸点了点额间的青色发带,风将扎在脑后的几绺长发卷起,有几只彩蝶翩然飞过,乌黑的发丝与彩蝶的翅膀在阳光下交缠、闪动,像春日跃动的湖面。

    “cut!”当许杲杲下降到摄像机拍摄不到的位置时,一道满意的声音响起。

    也枝看着镜头回放,忍不住得意道:“我觉得我们能火,说不定还能拿奖!哎,我们是投奥斯卡呢?还是艾美呢?可真是苦恼啊。”

    程竹挖出了一株七苗的地宝兰,看着其强壮的根系淡定开口:“格里尔逊奖怎么样,投这个吧,还能纪念一下纪录片之父。”

    雁寒收起摄影机背到身上,有些忍俊不禁,“我说大导演,我们这才拍了一条呢,五分钟恐怕都没有吧,还有程医生,你怎么也跟着起哄。”

    “你懂什么,我这叫敏锐的前瞻性,难道你对我们这个完美无缺的团队没有自信吗?这可不像你啊。”

    也枝也学着杲杲歪头笑了一下,比起杲杲的清朗,也枝要显得更加张扬一些,随即她拍了拍手,扬声道:“好了,小朋友该在下面等急了,大家检查好设备就下洞吧,泰哥你殿后。”

    ***

    坑底。

    刚被蚕食完的豆娘,干瘪的虫体还缠在蛛丝上,就又有一只倒霉的穴蚁撞在了蛛网上,这只蜘蛛又能美餐一顿了。

    赵南隅目光有些空洞,蜘蛛捕到第几只昆虫了,第六只?也可能是第七只?记不清了……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背包里,已经拿不出哪怕任何一丁点的食物了。

    他想要不就把这只蜘蛛吃了吧,不出意外这是一只大腹园蛛,无毒,体型在蜘蛛里也不算很小了,但那又如何呢,这点肉能提供多少能量?

    能让他多撑几个小时?

    自己了无牵挂,那这只蜘蛛呢?说不定人家还有家人朋友,再不济,至少它还有着繁衍生息的使命。

    那自己呢?

    自己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吗?

    死就死了,为什么还要拉着无辜的生物一起,更何况,自己的死恐怕都比这只蜘蛛的死要更轻一些。

    没有人会为他哀悼,没有人会记得他。

    赵南隅缓缓落下一滴泪,他明白,此刻的他,是这世界上最轻的生命了。

    他慢慢挖开了一小块土,把那株卵叶报春种在了身旁,伸出沾着软泥的手指,轻碰了一下微卷的叶片。

    ‘渴了吧,饮我的血吧,顽强的活下去吧,就算没有阳光也不要害怕。’

    刚刚种下植株的小铲边缘锋利,很轻易地就割开了手腕,新鲜的泥沾在伤口边缘,粘稠的血液有几滴落在了花瓣上。

    少年面容苍白,乱蓬蓬的一顶发,唇瓣干裂,失去了它该有的血色。

    明明是阳春三月的年岁,生命却如寒冬腊月般枯败。

    赵南隅穿着件脏的有些看不出颜色的冲锋衣,过大的外套显得少年的身体愈发单薄,他抬手略微理了理额头的乱发,压了压翻卷的衣领,扶正了歪掉的帽兜。

    有温热的血珠掉在了鼻梁上,少年的鼻子很挺拔,已经长成了和父亲很像的驼峰鼻。

    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也会撒娇耍赖,母亲就会轻轻刮过他的鼻梁,语气宠溺地打趣他。

    血珠混着泪珠滚落,他本想拭去,可双手满是脏污的泥,袖口也脏的令他难堪,只好作罢。

    思维开始不含逻辑的发散,反正干不干净的,也不会有人看见了,再干净又如何呢,这世上已经没有人会期待看见自己了。

    自己的十六岁生日还没过,妈妈说,家乡那边的十六岁生日很重要,比十八岁的还重要,所以自己得去讨礼物了……

    鲜血渗入泥里,在看不清的地方缓缓汇入暗河……

    赵南隅头靠着岩壁闭上了眼睛,他的神经系统好像崩坏了,至少失去了感知疼痛的那部分能力。

    他对自己说,就当这是一场普通的野眠。睡着了,就没事了。

    他的眉目渐渐舒展开,嘴角微扬,手腕垂落,他等着微弱的阳光彻底暗下去的那一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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