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万事屋的客厅里点亮灯光,一左一右两张沙发上,左边坐着一身素衣的长发男人,右边坐着神色局促的银发男人。面带浅笑的长发男人拿起隔在中间的茶几上、仅有一杯用来待客的冲泡红茶,肉眼可见陶瓷杯身洗得铮铮发亮。
“对不起……”
一改平日的散漫举止,万事屋老板规规矩矩地并腿坐正两手平放,两眼低向跟自己膝盖平行的茶几桌面,姿态表现出十分诚恳。
“阿银刚才说的那些全都是喝醉酒之后的胡话,就没哪一句是可信的,松阳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在今天晚上之前——准确来说是到几分钟之前,银时从小到大都不相信死而复生这种只存在于神话志怪物语里,单纯拿来哄骗无知小鬼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十年来,他比谁都清楚,松阳已经不在了,因为是他亲手……
但是现在,松阳本人就坐在他面前,在给松阳倒茶的时候,他亲眼看着松阳伸出那只和以前一样毫无瑕疵的白手接过茶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松阳能碰到东西,绝对不是理论上没有实体的幻象或者亡灵。
松阳会失忆,一定是复活的必要代价吧?一定是这样没错。
茶几上有一小块顶灯照出的反光区域,银时借此悄悄观察对面沙发上坐着的那个人的脸,除了那双原因不明变成跟他一样的红色眼睛,其他从头到脚的一切细节、一颦一笑和温润嗓音,全都和他记忆里分毫不差。
“所以……”血红眼眸微垂着,坐姿优雅的长发男人只把玩着手里那只做工粗糙的廉价茶杯,却不喝一口杯中已放凉的茶水,“松阳是我的名字?”
上下点动的卷毛脑袋“嗯嗯嗯”如捣蒜,“全名是吉田松阳,阿银习惯叫你名字,松阳也习惯叫阿银的名字。”
相比“虚”这个象征奈落首领身份和杀手职能的称号,“吉田松阳”这个有名有姓的完整人类名字,十二代目谈不上认可与否,但对比虚喻意虚无空洞,组成“松阳”的两个汉字意象都要有温度太多,不太像是他自己会取出的名字。
吉田这个信手拈来似的大众姓氏先放到一边,至少这人对他喊出“松阳”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听在耳里不算讨厌,仅限在此逗留期间,未尝不可拿来使用。
“那么……”松阳接着问,“银时君能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几分钟前,在他讲明自己失忆后,深陷负面情绪的银发男人自是没能立即转过弯来,过几秒才一脸呆愣地重复道「松阳……失忆了……?」
「没错呢。」他再度给予更详细的肯定答复「我现存的记忆是从今早在江户一间公园里醒来,自己是谁和以前发生过的事都记不起来,只是路上遇见那个叫做神乐的孩子,听她聊起银时君,觉得自己好像认识银时君,请问银时君是认识我吗?」
又过半分钟,叫做银时的这个男人才像终于消化掉他话语中的信息量,顷刻间面色雨过天晴,一改布满阴霾的那双眼白较多的红眼睛瞪大到闪闪发亮。
「嗯!阿银认识你!阿银非常非常认识你!」
他似乎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且自己的失忆似乎让他极为开心——咧开的嘴角和语调全都上扬好几个度,回话都有点语无伦次,其程度甚至足以抵消自己还活着的事实给他造成的巨大冲击力,这使松阳感到困惑。
一个相信鬼神之说的人类,会害怕他的“死”后亡灵,却不害怕更超乎寻常的他的“死而复生”,更丝毫不怀疑他是否真是本人,会不会是他人伪装,或是某种害人性命的精怪变作这副模样,他自称失忆是否只是用以掩盖的谎言。
奈落杀手出任务时常用易容,如这个男人一般轻信外表的人类并不少见,但建立在另一方已过世前提,最大可能性是——对方对他来说具有不可动摇的重要性。
……自己方才的梦境中,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类孩子,会是这个男人吗?
发色还挺相似,都浅到接近白色,不过梦里那个孩子的发色更深一些,但梦境画面本就朦胧不清。
可梦中环境是首领屋敷的回廊上,这个叫银时的男人明显不是奈落出身,自己梦里那个孩子应该另有其人?
至少对方是奈落一员,松阳不打算过多关注。以他几百年不变的单调行程和乏善可陈的人际关系,如何能与奈落以外的人类产生交集——例如他眼前这个看似头脑简单的银发男人,他实在很好奇对方的答案。
“呃……”
对于他询问关系,银时显得有些紧张地抓了抓后脑勺,目光飘忽过那张看起来比他还小几岁的熟悉面容,语气支支吾吾。
“松阳你觉得呢……?”
回避问题是人类意图隐瞒某些事时的最典型表现,松阳心下了然,难怪会因为他失忆而开心,这人心思都写在脸上,直来直去才是最适合的应对之策。
“为何不正面回答呢,银时君?”他托着腮帮子不紧不慢地接话,即便是本该不通人心的非人之物,作为奈落首领的数百年来,亦会耳濡目染于人间权贵间虚以委蛇时的话术运用。
“是不方便对我说实话吗?”
听得出他亲昵口吻背后暗藏疏离,银时抿了抿嘴,又偷瞟一眼那只熟悉的白手只拿着却一口都不喝的那杯茶,原本洋溢着喜悦之情的一双明亮红眼睛稍微黯淡几分。
“阿银只是怕你会生气。”显出沮丧之意的卷毛脑袋低垂着,两边肩膀垮下去,嗓音又低又闷,“因为松阳是阿银的老师……”
话尾顿一秒,他嗓音更加低闷,“阿银不想被你看到现在这种没出息的样子。”
……老师?
观对方神态不似说谎,松阳面上不显,心中稍感诧异,这一称呼所指代的身份不止一种,民间最常见是指在学塾或道场教学的师长,意味着他和这个男人是师生关系?
可问题是,他能有什么理由去给一个人类当老师?
要知道他连奈落几百年以来的内部训练都从不插手,何况这个人类还不是奈落成员,他能教给对方些什么?总不会是杀人技术吧?
再者说,以他见过的那些负责教导各任将军的老师,未必有真才实学,但各个都能言善辩,证明当老师更注重与他人将心比心的交流及沟通能力——光是这点他就做不到吧?
“没关系呀。”
尚未信服这个不符合自己性情的说法,松阳唇边噙着的笑意不达眼底,亦没掩饰自己的不以为意,“毕竟我失忆了,一点都想不起银时君以前是什么样子,所以不会生气的喔。”
最重要的是,若是奈落以内也罢,但他哪有机会去给奈落以外的人当老师?
光是有当时那群全天24小时守在首领屋敷外轮班制监视他的御庭番众忍者在,他稍有一丝动向偏离都会被及时上报给时任十三代将军,更别提能私自外出还以真容见外人,假设这个男人所言为实,那他绝无可能活到现在。
“阿银从今以后会努力戒酒的,”自以为无人察觉的那双在偷看他表情的红眼睛里,透出类似面对上位者时的小心翼翼,“阿银向你保证。”
语气听上去是挺认真,不过人类可不是什么有毅力的生物,松阳平淡地“嗯”一声,给予他“虚”称号的初代将军,即是做不到遵从医嘱忌口,过量贪图油炸食物导致患病而死。
而且戒酒是自己的事,无关别人,就算他真是这人的老师,向他保证有何意义?他还能左右对方的人生吗?
他无意关心一个对自己有所保留的人类,自称他学生的银发男人挠着头欲言又止,神色显出几分无所适从。在他本着眼见为实的寻常心问出“那么,银时君手上应该有能用来证明我们师生关系的事物吧?”时,银时愣了一愣,眸色越发黯淡下去。
似有难言之隐,他摇摇头只闷声闷气道:“阿银没东西可以证明,但阿银没骗你,松阳真的是阿银的老师。”又言辞凿凿地补充一句,“阿银如果想说谎,是绝对骗不到松阳的,就算松阳失忆了,也看得出来阿银没在说谎吧?”
……但是这个人会骗他,一次又一次。
理智上清楚口说无凭,但松阳的确看不出对方有任何欺骗他的迹象。作为奈落首领的他身份特殊,不论给对方留下什么都有危及性命的风险,可他若想长时间外出还不走漏风声,除非是在当天之内往返,且奈落内部有人接应。
念头一出,他不由联想起梦里那个未见面目的灰发孩子,若是被看中天赋后买进奈落的孤儿,未必不会有亲属失散在外——奈落又不是育儿院。对方与这个叫银时的男人发色相近,说不定是有血缘关系?
年龄上来说,两人也许是兄弟,从而他才会接触到奈落外的人类?
这么一来,想必那个灰发孩子同样是他的学生。虽不知他能作为老师教对方什么,但凡接受过奈落训练者,都能掌握到足够应付任务的杀人技术,莫非是给对方更专业的课外指点?他真的会有这个耐心吗?
而且奈落内部从上到下好像都很怕他,年纪小的孩子们更是几百年来从未有过一个人敢主动向他搭话,他一路过就各个都战战兢兢,明明没人知道他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啊?是他那个乌鸦面具太吓人了吗?
“那好吧。”松阳暂时接受这段仍有疑点的师生关系,转而问,“我是从什么开始当银时君的老师的?”
“呃……”一涉及细节,银时又在支支吾吾,“差不多十几年前吧……”还欲盖弥彰地加一句,“阿银当时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松阳也没比阿银大几岁来着,现在看着比阿银年轻是因为松阳是娃娃脸不显年纪。”
那是因为自己不老不死。松阳心无波澜地继续问,“除你之外,我还有其他学生吗?”
“有哦。”松一口气的银时这次答得很爽快,不等他再问就自己往下交待,“有一个也在江户,就是身份比较难搞,阿银联系不到人,只能看那家伙会不会哪天跑来阿银家串门。”
言下之意是没办法把人叫来同他见面。这番描述乍听上去很符合奈落成员行踪不定的特点,但再次引起松阳诧异的是,对方话语中透露出,他还不止这两个学生?
……他到底收了几个学生?这25年间他该不会是转行去当老师了吧?
“松阳是在当老师啊。”
他委婉做此疑问时,银时一脸理所当然地给他抛出个惊雷,“松阳以前带阿银一路旅行到长洲去教书来着。”
自认任务以外足不出户的十二代目:“……???”
泄露出不可置信的红眸瞪大一圈,从江户到长洲……足足有将近一千公里吧??
远到这个距离怎么可能当天往返?走一趟都得最少几个月,他这根本是从奈落叛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