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发出盗窃通知早已过去了三分钟,可早就应该被踹开的房门却依然毫无动静。
夜游星系边缘,某个不知名空间站里的唯一旅馆的豪华单间内,索珀启辰坐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静静等待执法队上门。他身穿一套熨烫的整整齐齐的精致礼服,腰板挺得笔直,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面试的求职者,而他尽力保持一种雕像式的状态就是为了不让人能看出他心里的忐忑,让别人可以不带误解的看清楚由他的形体、姿势还有衣服合在一起隐晦表达的意思。
但他原本的计划里本来是没有这套衣服的。在逃离奇点城的时候,他突发奇想在一家纪念服装店定制了身上这套衣服。衣服的款式本身没什么可说道的,只是普通但做工考究的白衬衣、蓝领带与黑西服,但它们本身能组合成一段所有人都能理解的语句——“穿着我的人正在办一件严肃的事”所以他不是为了一套衣服花掉了三分之二的积蓄——这让他只能买得起一些廉价旅行飞船的经济舱船票,让他在这个豪华单间最多只能住上半天,让他恰好把全部的财富挥霍一空——他是为了那句话才买的那件衣服。
因为他希望自己被执法者逮住的时候,一句多余的话都不用说。其实他原本想了几十句台词,比如“我已证明你们的错误”或者“时间会给所有人答案”也许是“人的未来胜过一切”等等,他苦思冥想,想要挑出一句那个在关键的时刻到来时,被他喊出的一句不超过十五个字的精炼又深刻的名言,那句话肯定会成为新闻报道的头版头条,并且在数百年后,有人会在小说的开头或是某个角色的对白中还会引用他说过的话。但在他回忆盗窃过程的时候,他又觉得任何字句都会暴露出他的底气不足,会让他配不上“宇宙最伟大窃贼”的这个名头,但他很快就从怀中沉重却又轻盈的物件里得了顿悟——唯有沉默这种独特的语言才能完成他想要的表达。
已经第五分钟了,他心想,原本在第一分钟的时候他们就该冲进来,冲在最前头的一个执法者肯定会用手枪死死抵着他的脑袋,用能震得他视网膜都脱落的声音朝他大吼,但又不得不忍住想要施加朴素暴力的冲动耐心询问他,被偷走的——执法者不敢在这种场合轻易的使用任何一种代称,因为那必然有失尊敬,所以他会给出一个所有人都明白的暗示——被他给藏到哪里去了。
而他只需要面无表情的朝着对方轻抬下巴,向一个角落努努嘴,接着所有人都会惊讶地往那边看,然后发现他们要找的东西就藏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的一只黑色皮箱里。
这便是最关键的时刻,他为这一幕高潮的瞬间已经排练了很久,但是……该死的,这是他是第一次登上舞台,而且是第一次就要面对能坐下全宇宙所有长眼睛长耳朵且能够欣赏戏剧的生物的剧院,他肯定会掉链子的!聚光灯会照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会不自觉地向观众席看,那些黑暗里藏着无数只视线,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瞧得干干净净,而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肯定大得让人误以为是背景音效,他的手脚肯定会酸软发麻(所以他在剧本里给自己编排了一把椅子,防止他站不稳摔在木地板上),最重要的是,他肯定会忍不住大哭大叫,抱怨为什么要叫他第一次登场就演一出这么大的戏,然后吓得在台上尿裤子,让全宇宙的人都仔细聆听水珠打在厚重布料上面的咚咚声,并且禁不住分析这段表演究竟蕴含了什么样的深意……
不过一切都没关系,他刚好花了七天时间学会了沉默语的拼读法、常用词以及基本语法,虽然说起来仍磕磕绊绊,但足以支撑他念完自己为数不多的台词。而他也很自信,这七天内不会有人因为失窃的问题找上他,他的手段就是如此高明,只要他什么都不说,那就不会有任何人能知道“先知”被偷走了,也不会知道是他把“先知”给偷走了——他并不尊敬那事物,所以他自然会使用一种常见的说法来称呼祂。
当今宇宙所能做的最伟大的事莫过于在悄无声息之间盗走所有人赖以发展的宝贵事物。
他并不想当一个默默无闻的伟大窃贼,他要当一个人尽皆知的伟大窃贼。因为这将会成为他永远不会抹去的证明,而这会反过来证明他之前二十五年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饱含价值,后人在研究他的生平时,一定会看到他童年某个时刻把鼻屎吞进了嘴里细细咀嚼,而他们会证明这个举动对未来的他成功偷窃“先知”产生了不可磨灭的深远影响。
而在那时候,所有人都会不情不愿的承认,“布鲁克罗的预言机器”——“先知”的其中一个子嗣——作出的预言并不够准确,它所宣称的关于能精准预见一个人的成就一个人的可能一个人的上限都是无稽之谈,而那个“宇宙最伟大窃贼·索珀启辰”便是一个反驳其功用的有力证据。
可在七天前的再往前一天,他还未曾有过这些想法与计划。
那时候他正待在流浪狗酒吧里,对着一大杯啤酒酝酿自己的失意与怒火。他刚刚被【超越者研究院】除名,理由是他的能力并不能达到他们的最低要求。他在那个地方待了一年,总共做过三次测试,每次都暧昧的处在合格与不合格的边缘,这让他们虽然颇有微词,但也一直没能做出干脆果决的判断,因为他祈求他们再多给他一次机会。最后他们实在受不了,决定询问“布鲁克罗”的意见——虽然他们早已有了定论,但多加上一份严谨又客观的说明也可以额外证明他们最后做出的决定并没有包含任何个人偏见。
他被请到了一个全身镜面前——但镜子里并没有反射出他的镜像,他看到一匹在海面上肆意驰骋的黄色骏马,流星飞进一碗热牛奶溅起许多火花,猩猩与鼹鼠进行了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散打……所有一闪而过的画面都代表着“不是他”的他,而这些“他”竟然如此之多,多到眼花缭乱。意识到这点后,他忽然感觉羞愧万分,忍不住低下头,不敢再看那镜子一眼,生怕自己的视线会和镜子里那双反射蔑视光线的眼睛撞在一块。
在检查、或者说预言结束后,他们递给他一摞厚厚的分析报告,但他们又迫不及待的直接告诉了他结论:不合格,他在这里没有任何发展下去的希望。
离开的时候,他似乎听到背后有人在用听不清的声音咒骂:“浪费我们时间、浪费我们精力、浪费我们期待的废物。”但他反而觉得很宽慰,心里还生出几分踏实的感觉来。也许只是因为有形的鄙夷比无形的鄙夷更容易叫人接受,他心想,我确实成不了大器,这我早就知道了,可你们费这么大功夫才搞明白,在辨识无用之人的才能上是远远不如我的。
他使劲吞咽下一口啤酒,又继续想:没错,我不是没有才能,只是你们的本事与那个机器的目光一直都盯着一些毫不紧要的数据,对着无聊的条目翻来覆去的念叨,看不到那些隐藏起来的无法观测的现象罢了……
原本他滴酒不沾,也不会来酒吧这种地方。因为他觉得一名合格的【超越者】(虽然他连准超越者都没当上)应该严格规范自己的生活,拒绝一切会让人沉溺、着迷或混乱的不恰当的享受。但这次他只是离开研究院走过三条街,就在流浪狗酒吧门口停下脚步——他以前经过这里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他就像个熟客一样迈着大步走进去,找到一张角落的小桌子坐下,只随意扫了一眼便点了一大杯铁笼咆哮啤酒——它的介绍说可以释放心中的一切烦恼。
他忽然怔了怔,茫然地朝左右看看,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坏了自己坚持许久的规矩。但他又想,反正他不再是超越者(他也没成为过超越者),那些条条框框都成了狗屁,他也成了一个被放出去的狗屁,那他就理所当然的干点狗屁该干的事。
将那些懊恼甩在身后,他又给自己猛灌了一口啤酒。在喝下第二口之后,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酒并不好喝,虽然在这之前他也能预料得到,但更糟糕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酒也并不难喝。他没法把失意发酵成歇斯底里,也不能把怒火灌装成撒泼打滚,结果最后只是得到一桶多了些酒精与香精的无聊的水,平庸的让他想笑。
他清清嗓子,准备在嘈杂的环境里轻轻跟着音量恰好涨潮时笑几声——就算是这样他也害怕自己万一笑出声后酒吧立马会安静下来,然后所有人都会听到他那尴尬又沙哑的笑声,他肯定会无地自容,说不定其他人会爆发出一群更大的笑声来嘲笑他那可怜又矮小的笑声。于是他先把脸藏在酒杯后面,假装自己喝得很醉,佯装因头痛而摇晃脑袋,实际上悄悄观察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在确认无疑后,他像是用喉咙聚集痰液一样干呕了几下,用嘴巴、但更多的是用鼻子把那笑声不痛不痒地喷出去,但与此同时,一阵响亮的笑声完全把他给盖了过去——结果失败的人连发笑都失败的如此彻底!
他胆怯又恼怒地偷偷看向另一张桌子,那边有两个人正在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他从始至终都没敢看他们的脸,但他看到他们一人喝一杯蓝色的酒,另一人在喝一杯红色的酒,所以接下来的回忆就用蓝酒杯与红酒杯来指代这两人。
“有这么好笑吗?”蓝酒杯的声音内敛又沉稳。
“哈哈哈,哈哈哈哈!”红酒杯故意探出身子大笑了几声,那声音张扬又躁动,“当然好笑了,你没看到他那张脸憋的跟个屁股一样,站在讲台上想下去又不敢下去。我跟你保证,审查主任问他的那几个问题肯定让他尿漏出来几滴,你看他那哆嗦的样就知道!”
“我能看出来,”蓝酒杯应该在皱眉,但语气里没有任何不满,“我也讨厌他,但我不觉得在背后嘲笑别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那你会正面嘲笑他?”红酒杯没有生气,但用挑衅地语气用力念出“正面”两个字。
“如果有机会,我会当面跟他说:‘你好像没你以为的那么牛逼。’”
“还不够。”红酒杯喝了一口它自己,“他当着面羞辱你的时候可没有用这么温柔的字眼。你还记得吧,他说你应该带着你的项目滚去“皮泰夫宫”,就半年前,在实验室的门口,我没记错吧?”
“我记不清了。”蓝酒杯的手指在绕着杯沿打转,“我又不在乎,随他怎么说。”
“哦——所以你现在就不在乎了。”
“我以前也不在乎。我不能老是关心一个小丑怎么想。”
“哈哈哈哈!”这明显是一声当面的嘲笑,“得了吧,你以前巴不得他能正眼瞧一下你,说几句夸奖你的话,然后你就能美滋滋地念叨上一个星期。”
“他以前非常有才华。”蓝酒杯有些闷闷不乐,“他以前是个天才。”
“我们这里谁还没有点天分了?”红酒杯轻轻拍了拍桌子,两个杯子同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但在天分耗尽之前,我们都会觉得自己可能是一辈子的天才。”
“他的天分也耗尽了吗。”
“当然没有,”红酒杯身子往后仰,椅子发出一声短暂的惨叫,“他肯定是被谁给陷害了,有人给他的项目动了手脚。”
“那……是你害的他吗?”蓝酒杯情不自禁地往前挪动了几厘米。
红酒杯发出一声嗤笑,“我巴不得是我亲自动的手,但很可惜不是,而且我也没有那种耐心。”
蓝酒杯摇晃着,冰块不断撞上杯壁,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我猜测,那人一定为今天这件事准备了至少一年,编造似是而非的数据,微调研究对象的结构,篡改预言报告……”红酒杯叹了口气,“可那人最后还是没沉住气,这次的审查级别虽然很高,但还是不够高,大家很快就会忘记他的失误。”
“奇点纪念日。”蓝酒杯很快就反应过来,“十天以后,他原本要代表我们学院做演讲。”
“没错,等到那个时候再引爆炸弹,他肯定已经被彻底毁掉了。他一定会出个大洋相,那个瞬间必然会否定他之前所有的努力!”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彻底的羞辱。”
“不,我是问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他害得你放弃你研究了八年的‘概念实体化’项目,他得为此付出代价。”
“不……可怜的帕兰鲁勒……”蓝酒杯小声啜泣,但红酒杯已经凑到跟前,把红色的酒液倒进蓝酒杯里面,杯中的红色与蓝色很快搅和在一起,但彼此又泾渭分明,并没有融合成新的颜色。
索珀启辰意识到那俩人应该是抱在一起进行什么亲密的互动,他没再继续偷窥下去。但他却从他们之前的对话得到了一个灵感——羞辱,他要把自己所受的羞辱都百倍返还回去。
他记不得自己面前什么时候摆了三个空酒杯,但他记得自己每摄入一点酒精,脑袋里关于“羞辱计划”的图景就变得更清晰一点——首先是那个在背后嘀咕他的小组的所有成员,他明明哀求他们再给他一次机会,但得到的只有一份自以为公正的报告;然后他又想到了那个预言机器,在它到来之前一切原本都置于一种可能或不可能的模糊状态里,但它却亲自宣判了他的不可能,把未来坍缩成了一个既定事实,所以他也要毁掉那个机器;最后他追溯到了它的母亲(也是所有划时代技术的母亲),他决定用一个带有贬义的名字称呼那个原点事物——“先知”,没有祂就不会有奇点城,也不会有“超越者计划”,更不会诱惑他跨越无数星系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地方,以为在这里可以开拓自己不被人理解的才能、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他确实差一点就做到了!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毁掉“先知”——他听研究员们谈论过祂的存在,就放在研究中心的最深处——或者偷走祂。那俩人说得对,十天后就是奇点纪念日,他要在那个时候公布“先知”的悲惨命运,他要看着他们跟他哀求道歉,他要让那些所有自以为能随便下个定论的研究者们都出个大洋相!
他给自己灌下第七杯啤酒,咚的一声栽倒进桌面,他把那些空酒杯都想象成那几张刻薄的脸,赶苍蝇般挥舞着手臂把他们拨开,就像他挨个给了他们一个耳光,再叫他们从他眼前滚开。他的身体沉重的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力,但他觉得头脑从未如此清明过,他的脑袋里有一整套计划,还有备用计划和备用的备用计划,他看着自己穿过遍布检查门、隔离门、陷阱、安保人员与怪物的迷宫,在终点见到了“先知”,他在那里指着祂的鼻子说:“你以为自己可以知道一切?那你有没有预料过自己会碰到这种事情?你这个无耻的骗子,我今天就来揭穿你的真面目……”
酒醒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躺在自己租的小公寓的床上,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他记不起自己昨天怎么回的家,也许是他一直坚持的好习惯带着他回的家。本能,他心想,那些报告里说他有许多劣质的本能导致行为管理这一项扣了许多分。他嗓子干得要命,伸出手臂摸床头柜上的水杯,那里应该还剩着他前天留下的气泡水。但是他只摸到了一沓纸,他忽然感觉自己后背冰冷,像是被人淋了一桶冰镇气泡水。
他用力睁开快粘在一起的眼皮,使劲扫视上面潦草的笔迹——那是一份详实的、严谨的并且具有高度可行性的找到“先知”的计划。他认出来那是他自己的笔迹,但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写下这些东西的。他产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