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不同自然会引起纷争。
由家庭环境,个人经历,见识,体验所得出的结论也会带有不可劝说的决绝。
江直树自问,若是他出生于官绅世家,自幼苦读圣贤书,接触的尽是达官显贵,富甲一方之人,那么……
他遇到这帮试图推翻祖业的宵小之辈,与这帮守旧文人又会有何不同。
两种观念,亦可分作:
既得利益群体与改革派。
……
自打从编辑部接下这一任务,这带有历史使命的千斤重担,便压在他的身上。
沉重,压抑。
他只得将自己关在狭小逼咎的书房,对桌案前空白宣纸发愁。
这不吃不喝的状态,已经度过两天了。
……
连殳站在门外,默默的为他捏一把汗。
转身对瞎凑热闹的三流子等人训道:苦恼这个国家数千年的问题,怎么可能通过写一篇文章就能解决?
要知道。
要唤醒一个被封建压迫禁锢了数千年的民族,谈何容易。
现在的国家就是一个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发着霉,烂的疮,流着脓的老房子,一推倒这老房子,那霉那疮那脓还依然藏在里面,长出来的还依然是腐朽的脏东西……
你真以为让他写一篇文章就能解决?
房间外的争吵自是打扰不到已陷入昏昏沉睡中的病人。
……
在梦中看不到前方的路,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漆黑。
正如失去视觉的盲人,丢掉了拐。
在黑暗中瞎摸。
直到许久,那股黑暗才化开,敞出一道明亮的口子。
热闹喧嚷街市。
摊贩卖力吆喝。
过往行人盲目地向前迈着步子,不知要去向何处。
江直树回想起这街,这景,以及将要淋雨。
他却没有将要被雨淋湿得慌张。
面色木楞的行人,摆摊的货郎。
在忙碌中忘了。
丧权辱国的耻辱,朝政颠覆的动荡。
世道在此刻归于宁静,安稳中令人心安。
似乎,日子再难熬。
时间一长,便安稳了。
打破眼前幻境的,那降下的雨,由细小雨点越下越大。
一把把油纸伞紧接着撑开,挡住愈发澎湃的雨。
那雨便落在地上,腾起迷蒙的雾。
牵牛的老人,被带动着挪着步子。
威武的马鞭抽着马背,驮着军人。
马匹列队向深巷进发。
忘带伞的,匆忙中奔跑,便撞上来。
“闪开!不长眼啊!”
“快滚快滚!不长眼的!”
“快闪开!”
这帮骑于马背,匆忙路过的身影直到撞翻摆菜老农多日心血,才停下步子,扬鞭抽过。
这声鞭鸣便盖住了缩在犄角疙瘩边,被父母贩卖的女孩无助哭喊声。
正对着的车内小口应付那无味肉包的同龄少年,心境似乎也不见得多好。
兴许觉得实难吞下,便随手一丢。
落在地上。
被残疾的乞丐,捡着,香喷喷的啃了起来。
画面一转,便看到三流子的脸,连殳责怪的目光,于谦微表歉意的微笑。
及周边锃白的墙皮,难闻的药水味。
天花板上挂着吊瓶,将此时处境给予解释。
“你病了。”
三流子讪笑着递来削过表皮的果子。
“昨夜,发了高烧。”
江直树撑着身子,从病床上坐起。
接过果子啃上一口。
香甜,干脆。
见他醒了,几人便识趣告退。
只留那不长眼的猴,没脸没皮的向他靠近。
“快滚。”
只可惜,他的嗓子哑了,发不出声。
身子骨也软踏踏的无法动弹,刚从床上挣扎起身时似是耗尽了力气。
任凭他如何抗拒,也阻止不了。
他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这四眼猴子,在他床边坐下。
除了心中谩骂,再无他法。
那话痨猴便得寸进尺起来,言辞越发令人生厌。
无聊,乏味,啰嗦,恼人,胡言乱语的唾沫湦子。
不断得从其嘴里冒出。
喷在他的脸上。
江直树铁青着脸,圆睁着眼瞪。
目光带着刀片,要将其挫骨扬灰。
现实总不如人意。
他只感觉耳边多了只烦人的苍蝇。
嗡嗡的叫唤。
喧嚷声直达脑膜。
只听。
嘈杂噪音在脑中安静了,像两斤沾水海绵紧紧钻进他的耳脉。
嗡的一声,他在这恼人的吠啼中陷入沉睡。
乡间小路。
泥土。
野草。
花香。
迎亲队伍。
将要与鸡成亲的女孩。
跨坐在马背上哭嚎。
……
这次,梦境断断续续。
只将曾经所见短暂的回涌到脑海中。
便消失了。
……
没有头绪的梦,不断的逼着他。
哭喊,无助,求饶。
嘶哑的呐喊声,声嘶力竭的求助。
也只是那无为的社会造就的。
……
疑似被害妄想的远房表弟。
还曾苦求他饶了自己。
似是看到堂兄吃人。
看到父母吃人,父母被吃。
“我被人吃了,我看到他被人吃。”
“不要吃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不要吃我。”
“求求你,不要吃我。”
……
他离开家乡来北平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躲避这个令人苦恼的表弟。
江直树既不耻与其交谈,亦不愿为其发声。
原因竟如此简单。
他不愿与疯人为伍。
那令他无比羞耻的疯人,狂生。
不曾想有朝一日,竟梦到了他。
……
怪梦紧挨着,向他涌来。
直到病好,走出病房。
他也浑然觉得不够。
不够多。
江直树两眼放光的瞧着路上行人,在行人怪异的目光中,犹如一个疯了的。
令人嫌弃的。
……
疯子。
……
书房内,江直树举起笔,皱眉思索。
铿锵有力的在那张宣纸上,刻下“吃人”两个大字。
“吃人。”
江直树呆呆的看着这两个字,不时狂笑,不时痛苦起来。
泪水从泪腺流过,落在纸上。
打湿了纸面,染花了那页刻着“吃人”两字的纸。
……
提笔,落字。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
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