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正如某些喜欢在酒馆打烊后对着空杯子自言自语的哲人所坚持的那样,往往是由一系列微小的、几乎不被注意到的胜利组成的。
比如,你早上醒来发现鞋子里的那只蝎子只是路过,并没打算常住;或者,你治下的地精矿工队今天挖出来的铁矿石,竟然比他们吃进去的“铁饭”还要重那么一点点。
罗伊,此刻正站在特里尔镇的中心,就正沉浸在这样一种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满足感中。
他甚至在哼着小曲,一种介于“事情还没完全失控”和“至少今天没下酸雨”之间的、不成调的调子。
原因无他,仓库里那堆红褐色的、承诺着未来会有更多剑和犁头(以及更多需要剑和犁头的麻烦)的铁矿石,正在以一种缓慢但确实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而且,前些日子,他还咬着牙,忍着心痛,斥巨资——如果一千五百个叮当作响、随时可能被系统以某种名义收回去的“弗罗林”能被称为巨资的话——弄出了一个“集结场”。
集结场。这名字听起来颇有几分气势,仿佛能从中走出排山倒海的军团。
但现实嘛,正如现实一贯喜欢做的那样,总是喜欢在你的期望上轻轻踩上一脚,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这集结场,基本上就是一个稍微大点的、用不算太烂的木头搭起来的棚子,外加一块被踩得相当结实的空地。
它的主要功能,是让你能名正言顺地把那些平日里只跟萝卜和泥土打交道的农民市民们,塞进勉强合身的武装里,然后祈祷他们在看到敌人时,跑得不要比敌人冲得还快。
按照系统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说明书(如果它有实体的话),这个“集结场”能提供三种早期职业选择,就像是给一群前途未卜的年轻人提供三条同样没什么前途的道路:
选帝侯征召矛兵(早期):这些人得到的装备是一根长长的、尖尖的木棍,以及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尽量让那些拿着更吓人武器的家伙离自己远点。
他们头戴那种与其说是头盔不如说是煮汤用的小锅的铁碗,身上裹着厚厚的、塞满了棉絮或羊毛的棉甲。
这种棉甲,学名好像叫“甘贝松”,穿在身上大概就像是同时穿了三床鸭绒被,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刀砍箭射,或者至少让你在倒下时感觉暖和一点。
有些比较讲究的棉甲外面还会缀上些小铁片,聊胜于无地模仿着鳞甲的样子,让穿戴者看起来像一条得了皮肤病的鱼。
选帝侯征召剑士(早期):比起矛兵,他们少了一截能保持安全距离的木头,多了一把勉强能称为“剑”的铁片。
这意味着他们得离敌人更近才能发挥作用,这通常不是什么好主意,尤其是在敌人也拿着家伙的情况下。装备和矛兵差不多,可能铁碗稍微厚一点点,棉甲上的补丁少一点点。
选帝侯征召弓箭手(早期):他们负责站在后面,往敌人大概在的方向射箭。
鉴于他们的训练水平和弓的质量,这些箭矢最终落在哪里,往往更像是一个概率问题,而不是一个战术选择。
罗伊,这位口袋里只剩下大约五百弗罗林的年轻领主,在招募界面前进行了长时间的、充满痛苦的抉择。
他需要一支部队,哪怕只是一支。
理论上,剑士冲锋陷阵,弓手远程支援,矛兵坚守阵线,听起来都很美妙。但现实是,每一个选项后面都跟着一个让他心跳加速的价格标签。
最终,本着“防御为主,活命优先”以及“能省则省,毕竟墙还没着落”的高尚原则,他选择了矛兵。
整整一队,一百六十名刚刚放下锄头或铁锤的青壮年,他们是第一批被系统“召唤”来的特里尔镇居民。
这绝对不是因为剑士比矛兵每队要贵上那么五十弗罗林。
绝对不是。
此刻,罗伊正坐在他那栋经过不懈修缮、终于摆脱了“随时可能塌方”的危险状态、并荣升为镇上第一豪宅(虽然竞争对手基本都是些漏风的棚屋)的小楼里。
一楼办公,二楼睡觉,泾渭分明,体现了某种朴素的秩序感。
他的对手并非什么长着獠牙的怪物,而是一叠纸。
一叠被墨水、焦虑和残酷现实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羊皮纸。
上面潦草地记录着诸如“矿场地精关于‘铁饭’里铁粉含量是否达标的抱怨及斗殴事件处理”
“镇内自酿劣质酒水(主要成分不明,疑似含有真菌和绝望)泛滥导致公共秩序混乱问题”
“关于杰贝迪亚监工使用的木棍是否过于粗壮以及是否需要进行人道主义评估的匿名建议”(罗伊怀疑是格洛布诺克酋长写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以及,墙。
啊,墙。这个词像一颗顽固的蛀牙,时刻在他脑海里隐隐作痛。
他渴望一堵真正的墙。
不是现在镇子周围那圈可怜的、歪歪扭扭的木栅栏——连狗头人稍微努努力都能翻过来,更别提那些块头更大、脑子更不好使的麻烦了。
他想要石头墙。
厚实的、冰冷的、能理直气壮地对任何试图闯入的不速之客说“此路不通,除非你打算把自己撞成肉酱”的石头墙。
他的得力干将,迪特里希队长,此刻不在身边。
这位模范教官正带着那一百六十名新出炉的矛兵在集结场上挥洒汗水。
集结场本身也配备了系统提供的教官,但迪特里希不一样。
系统赋予了他一个闪闪发光的特性:“模范教官”。
这意味着经他手训练出来的士兵,就像是在出厂前多上了一层釉,自带经验值+1。
在这个系统的规则里,士兵的经验等级(从懵懂无知的0级到老奸巨猾的9级)可不是闹着玩的。
每一级提升,都意味着他们在用尖东西戳别人(近战攻击)、避免被别人的尖东西戳到(近战防御)以及在情况不妙时不会立刻丢下武器抱头鼠窜(士气)这三项关键技能上有所精进。
简单来说,老兵就是比新兵更难死,也更擅长让别人死。
所以,迪特里希的训练时间,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
罗伊咬着鹅毛笔的末端,眉头紧锁。
墙,石头墙,钱,劳力……青壮年都去当兵了,剩下的老弱妇孺和那群专业不对口的酿酒师们可没办法去采石场敲石头。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越过那些新修的屋顶,再次落在那道象征着脆弱和希望的木栅栏上。
“不行,得想想办法。”
他自言自语,放下笔,决定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看看迪特里希的训练成果。
集结场上,训练已近尾声。
一百六十名矛兵站得……嗯,相对整齐。
阳光下,汗水浸湿了他们厚重的棉甲,脸上混合着疲惫和某种被迪特里希的严厉目光锤炼出来的坚毅。
迪特里希站在队伍前方,盔甲一丝不苟,声音洪亮而清晰,正在做最后的训话。
罗伊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后,他将目光从这片充满阳刚之气(以及汗臭味)的场地移开,再次投向镇子的边缘。
那道木栅栏,像一个尽职尽责但年事已高的老仆人,依旧在那里颤巍巍地坚守着岗位,努力对抗着地心引力和某种结构上的宿命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