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
陆衡讶异地看她一眼:“就到这里?”
不送了?
“是啊。”沈羡别开视线,“御道太长,要走太久,我嫌累。”
“总之……这回我可是决心不出承乾殿半步的。”
她扯了扯身上月白寝衣,向他示意,也不知是做给他看,还是竭力说服自己。
她笑吟吟地:“此前陪你走过一回,如今没了我,还能识路吧?”
陆衡摇摇头,颇有些无奈,眼中却带着笑意:“自然。”
听完这话,沈羡便背过身去,半倚着隔扇门左侧那月牙桌。
她在等。
等他的脚步声,等着门扉阖上发出的轻响,等着玉组佩碰撞,叮铃作响。
也不是第一回分别,此前她总是坦然,还能同他打趣,甚至以为陆衡夸张太甚。
不是不回,也并非此去经年,归期未定,究竟有什么值得不舍?
只因她以为,注定归来的离别不算离别,后会无期才是。
如今却不同。
她始终说不出告别的话,太煽情、太绝望,让她总以为这是诀别;她也没办法踏出殿门,御道一眼望不到头,让她总以为这是一条不归路。
可她也挽留不得,他必须赴这场九死一生的局……她又能拿什么挽留呢?
“随身带着它,有安神之用。”
攥着桌沿的手指被人一点一点扒开,沈羡不明所以地嗯了声,紧接着掌心被塞进来个物什。
她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却只堪堪捕捉到他的背影。
殿内确乎再没了半点声响。
他走了,她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舍,强忍着哀伤,连眼圈都没红。
她应当如释重负,在那之后也的确重重叹了口气,可心反倒更沉几分。
内心驱使下,她抚平揉皱的锦缎,慢慢将其拎到自己眼前。
香囊。
织锦的香囊,气息不算浓郁,也不甜腻,嗅来倒觉得安心。
沈羡指尖轻轻一划,却因几处凸起而受阻。她翻过来,瞳孔不安地晃了晃。
针缝的“瑶”,不算精臻,却很齐整。
她的小字。
她咬着唇,揉了揉眼,吸了吸鼻子,自妆奁内摸出一把同心锁,撞开门,脚尖抬起,忽又重重落回原处,匆匆往回走,自衣架上勾来一件披风。
再远远望去,却见面前是空空荡荡。
他已走出很远,落在她目光里,饶是不起眼的一点。
“陆衡!”
门扉乍开,沈羡快步奔向他,神色焦急。她一边跑一边喊,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被自己一力拉近,直到陆衡就快要走出端门,正欲翻身上马,却惊讶地转过身去,连手中的缰绳都忘了牵,徒留马儿慢吞吞地,径直走出一段距离。
她抚了抚胸口,咽下气喘,摊开掌心,掬一捧笑。
“什么时候的事……”陆衡盯着她掌中事物出神。
“那回你送我去江州,我说若实在想我,不若绣上只香囊。你驳道,照这样说,我该赠你一把同心锁。”
“我没想过你还记着。”
“你嘴上说着不愿学女红,不还是背着我偷偷绣上这么一个字?”沈羡用力点点他的肩膀,正话反说,“蹩脚得很。”
“你能记得,我便记不得么?”
陆衡轻轻接过那把同心锁,挑起细绳,下一瞬却被人止住。
“不系腰间。”
陆衡失笑:“它太沉了。”
“沉些才好。”
沈羡迅速接话,也不管他作何反应,便自顾自地举到他眼前,挑了挑眉。
男子看了她好一会儿,无声叹口气,终是低下头,很是乖顺。
沈羡藉着便利,靠近他耳畔,几回张口都没能出声,像是犹疑不定。
须臾她才下定决心,轻飘飘吐出两字:
“阿衡?”
面前男子转瞬便熟透了。
她觉着有趣,捏捏他通红的耳尖,笑意盎然。
“你说,你喜欢我。”
“……喜欢你。”
“谁?”
“我。”
沈羡轻轻啧了一声,陆衡便轻易败下阵来,深深叹了口气。
“我喜欢你。”
“我亦然。阿衡,我亦心悦你。”
一如往常的清晨,只是风更冷些,霜更浓些。
“走了!”
她稍稍扬了声线,用力推他一把,目光硬生生从陆衡身上收了回去,强迫自己不再看他。
“好好收着我这份心意,记得时刻惦念我。”
“我要看到你,带着这把同心锁凯旋。”
轰隆隆的一阵大风发作,槐树窸窸窣窣地上下晃动,黄叶纷纷扬扬地飞向四周,在地上翻滚、于空中翩翩。这风竟一时间将她推得寸步难行。沈羡顶着压力不退后、不回头。
待风声渐止,她拂开发间槐叶,眯着双眼,看向一侧。
近几月发生太多事,她昏昏沉沉地捱过一日,还有一日。她以为今日槐树仍是绿的,如今风吹得她清醒了些,她才发觉,原来金黄代郁青,不过一念之间。
她踏着满地狼籍回屋,心中恍惚。
上回送陆衡出征,彼时,梦醒蔷薇方满架。
而今再别,此刻,檐下玉阶正微霜。
……
“我很惶恐。”
“他走了,要我一力撑起整个江山,我只觉得惶恐。”她反复强调,“我能做好吗?我会不会毁了一切,将此前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我要怎么批阅奏疏?要怎么端着架势,以一敌百,同朝臣争辩?又怎能坐得好那个位置呢……”
“但如若不交到你手中,还能交给谁?”
“是啊。”她苦笑,“只能交给我了。”
而最让沈羡惴惴不安的,正是‘只有她了’。
“所以我必须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否则便只能葬送自己,也葬送千千万万人。”
一味地沉湎于无措之中于形势无益,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她眸光一转,忽而想起些有用的人,试探着问道:
“山阴的私牢中,可还剩下些痕迹?”
依照刘渊的手段,他既能杀得刘悦,想必私牢也在他掌握之中。
“没有。”望着沈羡骤然暗下的神色,邓寻很快补上一句。
“刘渊竟然对此无动于衷。”
“怎么会?”沈羡有些苦恼,“这些人能毁了整个刘氏,他不会不晓得。是以他更应该不会有半点心软。”
“我又不是他,为何要问我?”邓寻无辜地耸耸肩。
“啧……”
“行了行了。看气氛凝重,我有些不自在才……“邓寻双手合十,作诚恳状,“我好好说。”
“刘渊是怎么想的,我的确不太清楚。倒是那位同你有过交情的刘令华曾求助于我,要我帮着藏些人。”
“什么人?”
“有些伤势太重,料想抬出去便死了,我便没答应。剩下的抬出来时身上都挂着七零八碎的长袍,一看就不是平民百姓。”
沈羡怔住,而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得邓寻跟着发愣。
“怎么了?”
“刘令华果然不负才女这个名号,我如今倒有些佩服她了。”
邓寻敲了敲头,一脸烦躁:“话能别总是讲一半么?头疼。”
“我同聪明人讲话一向不需要说得这么明白。”沈羡理所当然道。
“豁,懂了。原是我不配同这位尊贵的殿下交谈。”
见邓寻被自己气笑,面色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红,腾地站起身就要向外走,沈羡不慌不忙地开口。
“那日你是同我一齐下的私牢,自然知道里头不仅有无辜百姓,更有表面身死的刘氏敌人……”
邓寻脚步一滞。
“刘悦肆意作乱,欺凌百姓的传闻屡见不鲜,里头的百姓最多令刘渊担上个管教不力的恶名。但这些官员不同。”
“他们同刘氏敌对乃是众人皆知的事。如今一看,人不仅没死,偏偏还出现在刘氏的私牢中,害的是整个刘氏。而即便众人再如何敬重刘氏,也无从为其开脱。”
“若刘渊能悄无声息地毁去私牢也便罢了,偏偏刘令华只将那些人藏匿起来。”沈羡道。
“如此,他也只能装傻,而他若真固执地还要对这些无辜之人做些什么,便成了做贼心虚。”
“那他如今岂非束手无策了?”
沈羡赞许地点点头:“他只能祈祷我快些失势,来不及将这些事放到明面上……但这怎么可能?”
“我会先他一步,令他落魄,令刘氏上下光鲜不再,泯然众人。”
“你想怎么做?”
“就像宣城一样,逼他们退田。”
“你确定?陛下带走了台城亲军,带走了江州数万流民军,国内只剩孱弱的州郡兵。如今国是个空壳,台城也是空城。”
“这个节骨眼上,你若还要逼他们妥协,剜去他们傲气的所有资本……”
“他们走投无路,是真的敢肆无忌惮地将矛头对准台城,取走你的性命。”
“而于他们而言,若要齐心对付你,也没有比这更轻易、更合适的时机了。”
“我明白。”沈羡平静道,“他们料到我会对世家发难,怕是早已为我备下一个凄惨的下场,就等着我往囚笼里跳,而后群聚而笑我自取灭亡。”
“陆衡能赌上一条性命来赎罪,我也想试试看,自己能否挽一挽狂澜。”
“你……”
邓寻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骤然放松,双手垂下,颇有些无力。
“台城还剩多少人?”
“千余侍卫,和几千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侍、婢女。”
“那我带些州郡兵候在建康城外。虽说他们不堪一击,但聊胜于无。”
“你这么做,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要造反呢。”沈羡笑道。
“你不必太过担忧。”她示意他宽心,“刘荣一乱,早已将世家部曲打了个干干净净,他们如今也只空剩下些田地、名声。”
“除非他们其中有人摸清台城布局,先劫了武库……否则,无法真正威胁到台城。”
“万一他们真能威胁到台城,气势汹汹地围困太极殿……”
沈羡干脆道:“他们配不上自己所世代承袭的这些特权,太极殿被他们堂而皇之地占据了这么久,也该换一批人站一站了。”
“那沈家呢?你也要逼自己的族人就范么?”
“吴兴那群人和宣城是一个德行,我一视同仁。”
“曾经的宣城内史……你应当记得他,就是以瓷片剜腐肉的那位。劳烦你在初一前送他来台城。”
“还有张良玉。让他节哀,而后快些赶到建康。”
“你要他们顶替世家子弟的位置?还要当众打他们的脸?”邓寻不可思议道,“太激进了些。”
沈羡淡淡堵住他的话,目光冷了些。
“马上又是初一。”
“该上朝了。”
十月二十七,帝下诏封妃沈氏为皇后。
翌日,帝率军御驾亲征,征讨成国,命皇后摄知国事。
事不论大小,自可独断,不必闻于皇帝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