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云苓屏退左右,担忧地看了眼屋内,担心的倒不是莫宗河的人身安全,而是安渺鸿这体格能否承受得住这逆子的言论。
“我根本不是族争的料子,我也不想联姻,你想要权力自己去争啊?凭什么加诸到我身上?”
“那你想干什么?游手好闲地过一世吗?你身上有安家的血脉,我生养你这么多年,你总该扛起该有的责任吧?”
莫宗河委屈道:“娘,你生养我,就是为了让我去族争,为你安家的家族前程铺路吗?可我明明说过,这些事让我痛苦无比啊!”
安渺鸿冷笑,话中带着不解:“你有什么痛苦的?我帮你拉拢族中的人脉,帮你寻找谷外的势力,帮你去请卢逸堂,费尽心力地帮你铺路,你若有一点孝心,早该主动扛下这些事!”
莫宗河忍着眼泪,沉声道:“我的孝心,早在你逼我族争的时候就死了。我不是个有出息的儿子,我也早就不怕什么天罚,山神若是有灵,有本事现在就降罪,也省得我来去痛苦,饱受煎熬。就像佛门说的,早登极乐好了!”
安渺鸿先是一震,继而看到莫宗河手上的佛珠,又想起前几天族人议论的闲话。
“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小尼姑了?怪不得不肯去赴宴。”
莫宗河只觉得心像被重石压着,又气又闷,惊道:“你说什么呢?人家佛门中人,早断了尘缘了!”
“断了尘缘?你怎么知道,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有多少人想进莫家的门?只有你,心眼被狼吃了。”
“不是?霜寒是我请来的朋友,人家本是来给师父送东西的,你怎么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说我朋友?你以为,莫家的门谁都想进吗?”
“好啊,”安渺鸿喝了一口茶,平复怒气,“那就马上让她走!省得这些闲话,吵得我头疼!”
族人看到莫宗河与一个小尼姑走得近,觉得新奇,不免传些闲话。安渺鸿本就对这个游手好闲的儿子不满,又听到这些闲话,只得更急地催他去相亲,谁知这次他反应这么激烈,一句硬过一句。
莫宗河觉得安渺鸿简直不可理喻。
“做你儿子,真是倒了大霉。”
他扔下几句绝情的话,夺门而出。留下安渺鸿气得呼吸急促,咳出血来。
霜寒得知族中对她和莫宗河颇有言辞,急得要收拾行装出谷,好在有卢幸遥的陪伴开解,才逐渐放宽心,在卢家多住了几日。
莫宗河从云苓口中得知,安渺鸿被气病了,整日水米不进。也难为她,这么多年了,连莫寒枝都没这样高强度地气过她。如今儿子大了不服管,日日感叹当初把孩子宠坏了,宠废了。
莫宗河心里也毛毛的,一方面乐得清静,一方面又迫于母子亲情,想着找个法子和她破冰。都说母子连心,一根脐带绑着的感情,剪都剪不断。只是他大了,而这“脐带”愈发地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安渺鸿善弹古琴,也一直有抄琴谱的喜好,抄写琴谱能让人心静,她也多次劝导莫宗河学琴识谱,可她这个风风火火的儿子,别说学琴了,连听完一首曲子的耐心都没有。
如今安渺鸿病了,可是旧琴谱发霉的速度可等不及病好,她依旧整日伏在案前,把旧琴谱腾到新卷上。这样下去,别说病好,不恶化就不错了。
莫宗河主动要了琴谱去,说要替她分忧,她的面色这才好些。
真拿到手上心里只有悔。悔,悔不当初。为何要接这个活呢?这十几卷摞到一起快比秦隐高了,母亲攒了这么多琴谱,莫不是要开宗收徒了!
翻开旧琴谱,看到里面的鬼画符,更是绝望。莫宗河小的时候就不爱在诗书上下功夫,更何况这通篇的字谱看得他觉得自己像个文盲一样,盯久了更觉得它们像长了脚,乱糟糟地动起来。
倒是秦隐,好奇地翻他的琴谱,玩也似得抄了好几本,抄得又快又清晰。莫宗河就出钱雇她抄,自己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才痛苦地抄完剩的一部分。
“云苓姐姐。”莫宗河对安渺鸿的侍女一如既往地乖巧。
云苓:“夫人想来看看少爷抄的琴谱质量如何。”
莫宗河没看到安渺鸿,一脸疑惑。
云苓:“夫人为了保重身体不想提前目睹,特派我来把关。”
莫宗河哑然,把抄好的部分递给她。
云苓找出一些明显的错误让莫宗河改过后,又带回去给安渺鸿过目,之后,莫宗河又被叫去挨训。
安渺鸿虽然不喜欢秦隐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但看到她的字之后还是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原是读不了什么书的年纪,认得几个字就不错了,可那通篇的字句,非但不像照猫画虎,倒像是提前通读了一遍,没有半点修改,笔法稚嫩,但有自己的结构;相反儿子抄录的部分,满篇涂鸦,看的人一口气提不上来。她把一摞稿子从楼上摔到莫宗河头上:“重抄!”
她居高临下,声音不高却威慑力十足:“你若想把我气死就直说,何必费这么多纸墨?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居然相信你愿意屈尊干这些事,你瞧瞧你抄的东西能用吗?还有,你找帮手可以,但是总要自己占大头吧?况且,你这个帮手才九岁,人家才这么小,就可以抄得字迹工整,抄得如此赏心悦目,你呢?你有一点诚意吗?”说完这么多句,安渺鸿已经体力不支,在云苓的搀扶下进了屋。
稿子落了一地,莫宗河揉着为了仰头挨骂快断了的脖子,看着安渺鸿进屋后才委屈嘟囔道:“九岁怎么了?我也才十八啊……”
莫宗河是真累着了,抄了这些天再也坐不住,一个猛子扎到后山打猎。他大概是放弃了,反正就算竭尽全力抄录,也不如安渺鸿的意,不如先让自己舒服起来。
人嘛,总得先让自己舒服地活着,适当放过自己,也放过琴谱。
但不能放过秦隐。
他出来的时候秦隐嚷嚷着要吃鹿肉,真射中了鹿反倒捂着眼睛不敢看了。莫宗河抱她上马,“教你射箭。”
秦隐有法力傍身,自然力气比一般孩童大,只可惜她举得动弓,却拉不开弦。好不容易拉开弦,手起码要抖个几次才射的出去。终究还是没耐心的小孩,看别人射威风,自己射就不好玩了。出箭好几次都错过猎物后,她揉着手臂一脸挫败,失望地把弓还给他。
莫宗河破天荒地维护起她的自尊心:“看来秦女侠心软了,舍不得见血啊?待会吃烤鹿肉的时候,可别吃得比谁都香啊。”
他总能三两句就把她哄好,只是从小到大她示弱的时刻太少,从来没给过他哄的机会。
“我教你射箭,你也帮帮我的忙呗?替我把剩下的抄完,送佛送到西。”
秦隐不解:“你作死呢?你娘都这么生气了,你还要我抄?”
“你模仿我的笔迹不就行了。一部分用你自己的笔迹,一部分用我的。”
“你的每个字丑法都不同,我怎么学得来?”
莫宗河失落:“你讲话总这么刻薄,不好。”
起风了,两人大汗淋漓地躺在斜斜的山上。山上青草弥漫,身子陷在草堆里,软软凉凉的,还有点痒。刺眼的日光隐去了,大片大片的云低到可以亲吻山坡,秦隐只觉得耳边都是风穿过花草留下的簌簌声。出了一身汗被凉风一吹心情透彻又舒畅,瞬间可以把所有烦恼都忘了。
——无忧时刻被莫宗河难听的口哨声打断。如果不是那人就躺在身边,她差点以为头顶上有秃鹰飞过。
卢宅的夏日繁花盛开,树荫浓密,这几日霜寒来了,又尤其热闹。莫宗河,霜寒,卢幸遥,韩晏几人围坐在树下,饮酒聊天,每日都是欢声笑语。
不过这几人倒也不是吃闲饭的。为了帮秦隐拿掉护花铃,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秦隐折腾个够呛。
护花铃可护体,戴上后秦隐磕磕碰碰明显少了许多。可她一想到有咒可以锁铃,还是没有安全感,日日使出浑身解数将其剔除,可护花铃是吸收巫云谷精华的圣物,一旦认了主,怎么可能轻易摘下来?
“找你帮忙的时候整日找不到人,如今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莫宗河一脸嫌弃,“我要上茅厕,你不嫌臭啊?”
秦隐:“你不把铃取下来,我日夜跟着你,烦死你。”
“姑奶奶,我说了很多次了。这东西一旦戴上,就取不下来了。但只要等到十六岁,到时候想摘就能摘下来了。急什么?”
“可我现在就想摘了!”秦隐气呼呼地瞪着他,“我当时又不知道系铃的人会锁铃,你个骗子!骗子!”她疯狂晃铃,企图击溃莫宗河的心理防线。
莫宗河只觉得耳朵嗡嗡响:“是你非要戴的,我也发过毒誓不会念咒了,我也不瞒你,这东西都尘封多少年了?我连那咒怎么念都不知道,怎么控制你?”他附身哄道:“你就当它是个吉祥物,戴着好看就完了,别折腾了啊。”
秦隐使出浑身解数,把护花铃褪出手腕,那铃安然不动,紧紧地咬着她,永生菊的花枝也缠绕着手腕。她用牙硬啃,没有效果。莫宗河无奈,拿出弯刀来割,也没用。剪子、钳子、锯子,还有火,二人都试过了,护花铃就像长在她手上一样。
卢幸遥用开水烫,用冰块冰,用火烧,而这铃通了神一般,被烧过的永生菊又重新开花,自愈力极强。霜寒对照佛经,对着铃各种念经,徒劳无功。
韩晏看着她们一出接一出直叹:“暴殄天物。”
一个午后,莫宗河被卢幸遥和韩晏拉到庭院,听完韩晏的计划,他苦着脸:“能行吗?”他把箭放在弦上,箭尾和秦隐的铃用一根绳子捆好,足等箭发,铃跟着箭一同飞出,瞬间离手,这只有射箭才能做到。
……秦隐也一起飞出去了,头撞出一个大包。
韩晏沉思片刻:“秦隐太轻了,把她和树绑在一起如何?”
“把我和你绑在一起如何?”秦隐疼得咧开嘴,摸着额头欲哭无泪,心里暗骂韩晏草包。
四人把她严严实实的捆在树上,莫宗河再引弓,一箭而出,若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这一幕——树被连根拔起,和秦隐一起飞出去了……
莫宗河一时不知该感叹自己的射术太好还是护花铃的忠诚,只见卢幸遥和霜寒扶起满口黄沙、眼冒金星的秦隐。四人都惊魂未定,卢幸遥心疼地给她擦脸,小心翼翼:“看来只好剁手了。”
“什么?!”秦隐瘫在地上,把手揣在袖子里,“我不摘了!”
小魔王消沉下来,院子里也由原本的风清气朗,变得乌烟瘴气,直到卢逸堂看到被拔出来的树,心差点漏跳:“谁干的?谁?”
卢幸遥和韩晏躲开他的视线,只剩下无辜地抱着佛经的霜寒,满脸呆滞一头包的秦隐,和拿着弓(凶器)的莫宗河,这便不用想了。
“你……你哪次来不闹个鸡飞狗跳的?你给我滚!”
莫宗河满眼委屈,欲言又止,毕竟这次真不算他起的头。
这一番折腾下来,秦隐再也没提过摘铃的事,倒是看上了莫宗河的弓。莫宗河大方承诺,等她比弓高了就给她个琼木的。
秦隐自是不愿等,天天嚷嚷着自己长高了,现在就要。
莫宗河便给了她一个自己小时候用过的,虽是旧弓,但很适合初学者,又和秦隐的身形很搭,安全又好上手。谁知这秦隐心高气傲,看不上那小弓,反倒天天盯着莫宗河的大弓。
那弓立起来比她还高,她拉不开,就把弓身套在矮柱头上固定住,两手拉弦,使了十成的力,最终箭没射出去,还把自己弹到地上。
亭子里传来大家此起彼伏的笑声,大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那个年纪的秦隐自然受不了这种“嘲讽”,心里暗暗发誓,要把箭术练好,有朝一日让莫宗河一败涂地。后来很多年过去,再回首只记得那时阳光灿烂,日风温暖,她一个动作,哥哥姐姐们都会回头看。
往后再没有这样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