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蓁坐在宋在雨对面，隔着烤肉盘的烟袅袅，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刚刚忘记问了，你今天穿这么好看，是去接客了？”裴蓁酡红的一张脸，不像往常那样女鬼似的苍白，一头及腰长发披散着，静静地看着宋在雨。
她喝了半瓶烧酒，居然就快醉了。
宋在雨没跟她计较，慢条斯理地把一碗热烫的萝卜汤盛到小碗里。他的衬衣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前臂和手腕。她出神地看着他干净的，没有任何饰品的手，移不开视线。
“有工作。”他淡淡地说。
裴蓁手肘撑着桌子，双手捧下巴，一张脸就剩下两只眼睛眨巴眨巴，“你真的是明星吗？”
“不是。”
“那你怎么会有经纪人？”
“那也不代表我是明星。”
“宋在雨，”她叫他，“是你真名吗？”
他摇摇头。
她来了兴致，像个小孩似的，把脸凑得很近，声音小小地说：“那你悄悄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么？”
宋在雨盯着她红得滴血的耳尖，好一会儿才说：“宋豫。犹豫的豫。”
“宋豫。”她微微笑起来，眼睛像弯弯月，还有明显的梨涡。
“宋豫，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说中文啊？”
他把那碗汤推到她面前，把勺子摆好。
“你把这碗汤喝了，我就告诉你。”
像哄小孩儿。
“哦。”裴蓁也听话，端起碗来吹开热气，那脸却又说变就变，变得气恼起来，“我不喜欢韩国的铁筷子铁勺子，我要用木筷子，木的！”
“嗯，”宋在雨点点头，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说，“我也是。可这里是餐厅，应该没有木的。”
她也就低眉顺眼：“那我将就一下。”说着扁了扁嘴，看起来怪委屈的。
他用手撑着下巴，像在掩饰一个笑，但这笑很快消失了。他看着她把那碗汤喝完，嘴角还有一些汤汁，忍住了抬手帮她擦掉的冲动。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她像很骄傲似的。
他把一张纸巾递给她，又把她手里的勺子拿下来，摆在桌上。才说：“我是混血，妈妈是中国人。”
“那你去过中国吗？”
“嗯，小时候在我妈妈的家乡生活过，后来也回去过一次。”
“那这么说来，你弟弟也会讲中文？”
宋在雨摇摇头，“他没在中国生活过，不会讲中文。”
“你酒量还真是，”看到她这样，宋在雨还是忍不住笑了，“早知道这样，不会让你沾酒的。”
刚才她喝得太急了，一坐下就要酒，一杯一杯地喝。他看出她心情糟糕，没有加以阻止。
“你笑什么？”她伸出手，穿过烟，想要摸他的脸，却摸空了。
他往后靠了靠，没作声。
但这似乎完全不影响裴蓁的心情，她又问：“那天你怎么就非得上我们的车呢？你那个经纪人不是都开车来接你了嘛？”
“他夜盲，晚上开不了高速，”他说，“去不了机场。”
裴蓁倒是没料到这个原因，好多槽点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半天只憋出一句：“有那样的经纪人，岂不是很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也没那么难照顾。”
“那他都照顾你哪方面啊？”
“工作方面。”他扬手叫来服务生，把炭火关了，又说：“问题还挺多的。问完了吗？”
这家店在中央公园附近，那排新的食肆林立，全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吃传统韩食。他带她来的这家价格看着应该不菲，四周食客都是体面人，并不嘈杂，每桌之间距离甚远，私密性很高。
那股蒸腾的热气消下去了，很快，他们之间就没有了似有若无的隔膜。
裴蓁钝钝地摇摇头。
“那现在换我问你了。”宋在雨不再回避她的眼神，“为什么去机场接机？”
裴蓁当是玩起了快问快答，接得很快：“赚钱。”
“你急用钱？”
“我超爱钱的。”
“为了交学费？”
裴蓁咽了口口水：“为了活下去。”
“怎么跑来这里做交换生？”
“有奖学金。”
“就非得出国？”
“对。”
“为什么？”
“因为不想待在家。”
“因为刚才电话里那个人？”他步步紧逼，问得越来越快。
“对。”
“你爸爸？”
“你都听到了。”
“你妈妈呢？”
“去世了。”
到这儿停住，宋在雨没再问下去，这会儿的静才显现出来，两个人的呼吸声可闻。模模糊糊的，有不远处其他客人交谈，用饭时餐具轻轻摩擦碰撞的清脆声响，是热闹而疏离的人世的动静。
也许是因为那碗醒酒汤起了效，也许是这一串连珠炮的问题让她回了神，裴蓁垂着头，神态变了，眼眶红了，又倔强地不想去抹眼泪。
她仍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她觉得自己这样乏善可陈，连手都是贫瘠的。一句话在胃里翻搅半天，终于问出口她攒着一个星期的疑惑：
“宋豫，那天在机场，我们俩不是第一次见面，对吗？”
男人没有意料之中的诧异，甚至没什么反应。他只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一只手将皮夹里的信用卡抽出来，放进服务生递过来的账单夹里，看都没看一眼上面的数字。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裴蓁失笑，将脸埋进手掌心里。这种仿佛大难临头的感觉其实陌生，虽然她的大半个青春期都在动荡不安中度过，常常要躲避讨债的二五仔，动辄烂醉的生父，还有那个只会帮倒忙的所谓哥哥，好歹她也与这些兵荒马乱的生活搏斗已久。她那样淡淡的性格只不过是因为由此而来的无动于衷和见怪不怪。
想要活下去，想要有尊严，想要有自由，是她唯一的信念，谈“爱”何其奢侈，她根本未曾经历。
这会是爱吗？她乱七八糟地想着，脸抬起来，刚才那难得一见的生动的表情又不见了。她把头发挽到耳后系了起来，吸吸鼻子，说：“多少钱？我得付给你。”
见他不应声，她低头要从兜里找钱包，可她本来就是出来跑个步而已，根本没带现金，找着找着，她就往自己的衣服里摸，不知道动作怎么弄的，把连帽上衣撩了起来，露出一大截腰。
“裴蓁，”他呼吸不稳，低声叫她。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嗯？”她抬起头看他，眼睛里的种种情绪——错愕、委屈、困惑、不甘，来不及收回，被他全数捕捉。
“我刚刚骗你的，我没问学校什么时候放假。”他终于说道。
裴蓁好像理解不了，眼神失焦了一样，看了他半天：“为什么要骗我。”
他抬起右手，想要拨开她脸颊垂下来的碎发。
裴蓁眼睛亮晶晶的，像海滩上反射阳光的沙砾，看得他心里坍塌下去一块，体现在手上的动作，就从礼貌的拨弄头发变成用掌心触碰她的脸颊。他的手很大很暖，让她觉得可以信赖，所以弱弱地袒露实话：“宋豫，我不舒服，我想吐。”
后来的事，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把她抱上车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十一月初的雨最要人命，冷得噬骨，连月亮都带着寒意。
道完歉之后，她倒是很识相没再乱动，坐着让他用安全带把她拴在车座上。她刚才吐在他的衬衣上，她模模糊糊地想，是不是要赔给他，眼皮却沉沉的抬不起来。她脸颊滚烫，喉咙有灼烧感。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熟悉的轰隆引擎声，夹杂着有人在她耳边说话，一会儿是陌生粗粝的韩文，有时是英文，总之是异乡的语言。是那个夜盲在说着什么，有些生气的语气。然后是宋在雨的声音，一直在反复说同一句话，it’s her, it’s her, it’s her.
是她。是她。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