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治洪的人见洛河彻底归于平静，但县令久去不返，一时拿不定主意。等找到陈汲行踪时，他们安排一些人在原地守着以防再发生意外。
剩下的人赶去时，在路过的林子里发现两具尸体。上前一看，竟是一身山匪的行头。大伙连声叹气，洪灾还不知道有没有解决，这才刚消停没多久的山匪又来趁火打劫了。
乐陵县出名的除了洪灾，就数匪患了。县西边有一个山匪寨，几任县令多次剿匪都没有成功，每次都能让它死灰复燃。
如今的山匪头子陆知惑刚当上大当家没有几年，据说还是从京城来的。虽然他一副柔弱书生样，但没人会相信这个，毕竟谁没事想不开从京城那个繁华地跑到乐陵县这个穷乡僻野里来。
陆知惑也是神奇，自从他入了山匪窝，县里的匪患倒是越来越少了。
他们停下来仔细检查这两具尸体，“陆知惑先前还跟我们打包票，说再也不让手下一伙人做恶。我看就是打脸冲胖子，你们看他那样儿，细胳膊瘦腿儿，活脱脱一个小白脸。”
“好久没听见他消息了，可别是他压不住那一寨子人，被人推翻连大当家都做不了了！”
“他也是有手段的，指不定现在在哪个清静地吃斋礼佛，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尸体上的伤口应该是剑或匕首一类的利器所伤，但奇怪是人明明死掉了，伤口竟然还在扩散。
好几个人看了又看，都觉得伤口在逐渐透明，甚至都能透过它模糊看见尸体下面的石子。
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众人边讨论边走出林子，想要报告给县令。待看见洛河边上的一切，他们突然噤了声，脸上皆是惊愕。
陈汲满面血迹、一身狼狈，在洛河河岸长久跪立。
他们相互推搡，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不敢前去打扰。
直到几股水流汇合，河面上形成一个方形水台，托出一具女尸。
陈汲赶忙起身跑过去，不料身体不撑，生生跪倒在涌起的水台前。
他立马支起身体，丝毫不顾胳膊蹭到河边的尖锐砾石划出血痕，小心接过女尸，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陈汲像要把她揉进怀里，眼泪滴在女尸的脸上。“阿洛，我带你回家。”
水台落下河面，缥缈庄严的话从河水深处传来，“鱼目珠可保她尸身不腐，我许你去安葬她，但别忘记你对我的承诺。”
“陈汲，你这次的愿望我绝对不会搞错，不要再耍小聪明欺骗我！”
最后一句话只进入陈汲的耳朵，不似警告，倒像是在贴着他亲密呢喃。
水面平静下来，陈汲偏头埋在阿洛怀里。从一旁看他只是悲伤过度，对外界毫无反应。
再次抬头前，没有人注意到陈汲隐秘地抿紧上扬的嘴角。
靠前的人好奇探头，瞟见那女尸面容后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地扶着身旁人的胳膊。
这……这分明就是阿洛，县令的妻子！
她的眼睛还在睁着，里面的情绪又谈不上恨，嘴巴微微张开，含着一颗般晶莹剔透的珠子，应该就是鱼目珠。
也不知道阿洛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有没有看见他，那人在心里默念：罪过啊。
陈汲神色恢复如常，他的手覆在阿洛额间，食指在她眉心上方来回细细摩挲，直到那处白色的皮肤有了血色，微微泛红。
他的手掌张开，继续向下，为阿洛阖上眼睛。
那是一双曾为他停留注视的眼睛。
他碰到阿洛嘴里的鱼目珠，珠子不大，含得不是很紧贴，珠子受力偏转，折射出五彩的光。
陈汲抬手遮了一下，还是有光进入他的眼睛，他闭上眼，一片漆黑里点缀着红白相间的绚丽色彩。
陈汲转动眼珠想要缓解不适，色彩游走组合，他看到了一条通身红色的鱼在黑色里游动，珠白色的鱼目。
等鱼鳞慢慢褪色成黑，鱼目也不再明亮，面前没有跳跃闪烁的斑驳光点，陈汲才睁开眼睛。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些照进来的光斑看成一条鱼呢？
他刚想把珠子拿出来查看，身后人的窃窃私语就落进他的耳朵。
“是山匪杀死的吗？”
“刚才那话是不是从水里传出来的？不会是那个恶神吧？”
“你是说河神，他不是被我们祖宗镇压在河里吗？”
“你们看县令夫人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不会是被他杀的吧？”
“那两个山匪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伤口这么玄乎，是不是也被恶神杀死的？”
陈汲听他们越扯越离谱，这个是河神杀的、那个也是河神杀的猜测让他眉头紧皱。
他拦腰抱起阿洛，向后转身，眼眶泛红，对众人说道：“诸位，阿洛是被你们刚才看到的山匪杀害的，我看见阿洛被他们堵在林子里，阿洛是为了保护我才……”
陈汲哽咽到说不下去了，有人安慰道：“大人，这些山匪太猖狂了，大伙儿以后肯定会端了他们老窝为夫人报仇的！”
“对，大人节哀。夫人在天之灵，肯定也想你好好的。”
他们看到陈汲怀里的人，没想到一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竟然这么勇敢地保护爱人。
陈汲勉强一笑，平添几分荒凉，“我相信大家，我们一定可以成功剿匪，还乐陵一个太平！”
—— —— —— ——
陈汲被护送着回到县令府，他不顾泽兰的劝说，让阿洛躺在寝室里的床榻上，并且严令阻止府里的人去买棺材。
他安放好阿洛，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其中一个大汉拍着胸脯，“大人，我看洛河一时半会儿也发不了大洪，你一声令下，我们这就带人去灭了山匪窝。”
有人打断他，“说什么呢，收一收你那急性子，大人现在不得好好准备夫人的丧事，哪有时间去剿匪。”
大汉挠头，“那大人，剿匪我们以后再说，夫人葬礼上要是有什么用得到我们兄弟的地方尽管和我们说！”
陈汲：“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段时间你们跟着我治洪早出晚归的，也很辛苦。我府上人还是够用的，阿洛的事情就不劳烦大家了。”
“对了，你们之前不是提到过河神吗，我想告诉大家，就是河神在山匪手里救的我，还治好了阿洛的伤口，只可惜阿洛伤得太重，他也没办法让阿洛醒过来。”
“竟然是河神救的县令，那河神就是个好神仙了？”
“我就说那两个山匪的伤口这么奇怪，肯定是神仙给伤的。”
“可传说不是说他是恶神吗？”
陈汲高声道：“传说河神曾背信弃义，杀死先祖乐陵及，可传说亦言：河神帮助先祖摆脱晋阳氏奴役，杀回乐陵，成就一方霸主。”
“当然，这些已不足有据可考。但我亲眼所见，是河神让洪水褪去，山匪溃败，是他救下了我，并且向大家亲口承诺洪水近几年内不会再犯。”
见众人动摇，陈汲继续说：“河神所作之事，证明他仍是有善心的。诸位若信得过我，不如我们就抛弃这些传言，重新信奉河神，让他庇护乐陵，帮助我们彻底解决洪灾，这对我们双方都百利而无一害。”
“传说是真是假我们或不可知，但我们生活在当下，应以双眼所见、亲身所历去判断对错，选择相信与否。”
在众人心中，陈汲还是很可靠的。当年乐陵突发洪水，是他自请归乡，治洪成功后也一心扑在乐陵，作出许多实绩，比上一任只知道纸上谈兵的县令秦绍强出许多。
“大人，你来乐陵这些年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所以大家才一直跟随你。你说的也是个好办法，只是乐陵不信奉河神已久，甚至是敌视，河神神通广大，肯定也知道。”
“无论是恢复信仰还是接受供奉，对双方都不是这么容易的。”
陈汲答道：“既然我们有求于河神，那我们就要先做出行动。如今洪水停止，我们也能安定下来，那就从头开始，修缮先祖所建的河神庙，让它的香火旺盛起来。”
众人应和：“好！河神庇护，洪灾肯定不会再犯，乡亲们也有个念头。”
陈汲送众人离去后进入寝室，他牵起阿洛叠放在腹部的手，十指相握。阿洛先前被他揉出的额间红痕仍然留着，寂白的脸上平添妖冶。
他抚上红痕，眼前出现一张模糊的睡颜，喃喃道：“神，这就是你睡梦的模样吗？”
陈汲出神地想着，那张睡颜却睁开眼睛，起身离去，他如幼时一样茫然四望，一样终无所获。
指甲深陷掌心，掌中指骨被攥出声响，陈汲逐渐看清了睡颜的模样。
陈汲陡然惊醒，一切都提醒着他那些痛苦已成往日回忆。往日已逝，他却不想放下。
他注视着床榻上和那人如此肖像的脸庞，突然笑了，“神，这一次你会为我停留。”
有风吹来，翻开了案几上的书册，那是陈当初回到乐陵后在灰尘漫天的河神庙侧室翻到的一本古籍，古籍年代久远，字迹模糊。
陈汲细细翻阅，发现里面记载了乐陵及与河神的事情始末，和传说相差无几，可有一句话让他时时想起。
及建神庙，欲以供奉之人愿望囚信仰者河神，永留乐陵。
—— —— —— ——
“我听说今天河神庙就能修缮好了，明天就能去供奉香火。我一直以为是河神引起的洪水呢，没想到竟然是他帮助我们解决洪灾。”
“我记得才刚动工没几天呢，它修缮得还挺快。”
“想来是河神在山匪手里救下县令，县令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也想让乐陵重新有个庇护吧。”
“传说那么苦仇大恨，我们也听了这么久，结果是我们乐陵错怪河神。不如我们明天也去拜一拜河神感谢他呢。”
“好啊！”众人应和。
惊堂木一响，茶楼里瞬间没了嘈杂的谈话声，说书先生朗声道：“今天我们接着讲河神的故事。”
先前说话的几人放低了声音，一娘子许久未来过茶楼，道：“这说书先生有点面生。”
有人回答：“这位说书先生是县令专门请来的，他翻遍了县衙里的古籍，要从头讲起，为河神正名。这茶楼里人来人往，消息是最好传播的。”
”原来如此，县令有心了。”那娘子点头道，细细听着说书先生的话。她善于想象，故事入耳，脑中即有画面。
传说在乐陵氏与晋阳氏的大战中，有神仙下凡游历，感战争疾苦，人为夺方寸之利就可屠害同族。神仙出手干预了这次战争，双方皆败，活下来的只有乐陵氏的一位少年。
战后神仙不知所踪，两族元气大伤，进行和平谈判。晋阳氏开出条件，要乐陵氏送出少年到晋阳军营去当最低等的奴隶。
敌强我弱，为求和平，少年主动站出，未有怨言，独自一人前往晋阳为奴。
少年不甘命运，几年忍辱负重，帮助被掠夺欺压的乐陵战虏和晋阳奴隶，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力量。他们认少年当领军，暗中谋划，打败晋阳大军，杀死晋阳首领。
之后少年带他们回到乐陵，将当时懦弱无能的乐陵首领推下台，自己掌权，组建了一支两族联合的部队，顺势攻下了周围的几大氏族。
“他拥有的土地在当时最广，军队在当时最强，他结束氏族争乱，开启人治时代，教领地的人民不必向强权低头，不必向上天祈祷，人自可顶天立地。
“于是，后世史书尊称他为第一位人皇。”
“他就是乐陵及，乐陵氏永远的骄傲。”
听了许久，都不见河神出现，如今县里年幼的孩子很少再听到这种传说，他焦急问道：“那河神呢，你不是要讲河神吗，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惊堂木再响，说书先生回答他的问题。
“如今乐陵已成一县，早已不复往日辉煌。乐陵不供奉河神，关于河神的书籍几乎都被销毁，河神一词更是禁忌。”
“如此皆因，乐陵成也河神，败也河神。”
“即使乐陵及再怎么天道酬勤、顺势而为，他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取得成功。唯一的解释就是，在诸神时代，他是被神选中的人皇。与晋阳氏的战争中神救他于生死，他成功活了下来，又经历考验，而这一次，帮助他的就是洛河河神。”
孩子扯了母亲的衣袖，问：“妈妈，河神帮助了乐陵及，他是好人哎，可我玩的时候看见河神庙好破旧，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去拜拜他？”
母亲：“因为我们一直以来都误会河神了，你好好听着，我明天就带你河神庙怎么样？”
孩子点头，望向说书先生继续听接下来的故事。
河神名为师洛，洛河便是以他命名。自乐陵及去往晋阳，虽困苦却有大志，常偷偷在洛河河畔练习剑术，河神亦为他动容，与他成为至交好友。
乐陵及在土地上杀敌，河神便号令河流，袭夺河道，制造洪灾，击退敌军，助他早日完成大业。
除了乐陵及，没有人再见过河神。为答谢河神，他在乐陵亲手绘制河神像的图纸并参与修建天下第一座河神庙。规模之大，当世罕有。乐陵及带领骨干将领，首先敬拜河神像，于是河神成为乐陵氏信奉的神。
说书先生道：“传说河神善妒，自河神庙建成后便要求乐陵及，不许乐陵氏一族再供奉其他的神明。”
孩子握住母亲的手，“娘亲，河神一定很爱供奉他的人们。”
母亲一愣，一般人听到这都会谴责河神自私，但孩子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她好奇问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孩子害羞地笑了，环抱住母亲的肩膀靠着她，“就像我爱你，我希望你也可以更多、更多地爱我一个人。”
故事仍在继续：“谁知好景不长，变故徒生。乐陵及想要继续扩张领土，许是两人意见不和，河神竟毫无征兆、悍然背叛，杀死了乐陵及。此后乐陵分崩离析，日渐衰落。”
“诸神亦为乐陵及感到惋惜，怒斥河神所做之事，他们剥夺了河神对此前袭夺之河的掌控，将他封印囚禁在洛河。师洛堕为恶神，永世不得出。”
“于是乐陵一族不再信奉河神，河神庙荒废至今。”
响亮的声音打断他：“你讲的和我们听到的传说也差不多嘛，不是说河神是好人吗？”
说书先生也不急，“在前几日，千年不出的河神压下洪水，救了县令。为弄清真相，县令翻遍残缺古籍，终于得知千年前的真相。”
乐陵及开人治时代后诸神不满，为重新掌权，祂们下界蛊惑乐陵及。及百般苦痛缠身、日渐暴怒，不惜残害百姓来缓解痛苦。
河神见昔日至交好友误入迷途，为重还百姓太平，杀死乐陵及，因破坏诸神的计划被囚于洛河。